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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江湖碎山河》第三十七章 报恩之业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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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幽远通古刹,寺空不闻念佛声。

王希孟与公孙还在山路间抬头远望,只见曲折的山道随山势蔓延,于山色之间若有若无。山路尽头接青山,青山之巅镶桃红,桃红深浅之处,灵芝色的古刹破开桃色,独秀于林,更宝相庄严。

王希孟叹道:“若在平日,山脚下早已闻撞钟念佛之声,山间路早已见香客结伴之行,山巅处早已是佛光鼎盛之势。如今僧去寺空,除了林鸟鸣叫,更不见半点香火气,有的只是死气沉沉而已。”

公孙还摇头道:“岂是崇福寺如此?放眼南方佛门,如今还有多少香客上山烧香?至沈平虚发《讨佛檄文》来,佛道之间冲突了三次,因佛门人多势众,三次皆让道门吃了苦头。可惜佛门赢了拳头,输了大势,才是真正的有苦难言。看看如今杭州牢狱之内,关押的尽是佛门弟子,那个不是闹得凶,打得狠的,又如何?佛法还打得过王法?就连百姓都看得出苗头,佛门会看不出?如今南方佛门,在崇福寺之变后,山门更是关得紧了,百姓不愿入,僧人不许出。”

王希孟停步不前,担忧道:“你我暗中走遍杭州庙门,十庙空去二三,破去四五,闭门七八,皆有衰败之相。民间更是有人蛊惑百姓焚烧佛经,砸毁佛像。至于杭州衙门,那郑居上偏袒明显,暗中逼迫佛门将所得土地财物归公,明着下令无僧碟凭据的僧人还俗。”

公孙还笑道:“此乃造势,为朝廷灭佛造势,同时敲山震虎,接着杀鸡儆猴。”

王希孟脸色苍白起来,苦闷道:“佛门即便敛财如此,却无伤天害理之事。朝廷欲开源便拿佛门来开刀,也该正大光明地从国策入手,岂能行这阴谋诡计的下作手段?天下为公之事做的偷鸡摸狗一般,朝廷颜面何存?”

公孙还拍拍王希孟的肩膀说:“找不到名正言顺的理由罢了。佛门行善事,结善缘,广得民心,却独不得官家之心。会昌法难之时,天下钱财,佛门占去七八。如今世道,佛门虽不比昌盛之时,但手中之财,倍之于国库,官家见了亦要眼红。可惜佛门之人是歪和尚念歪了经,却不知脸红。眼红的遇不脸红的,难免杀出一片血红。”

见王希孟不语,公孙还继续说道:“就词馆打探的情报便可见端倪。朝廷所发的僧碟,太祖皇帝时不过五贯钱便卖出,如今是五十贯乃至百贯。僧碟流落民间,要价已是几百贯了,名寺大庙的僧碟,更是要价千贯之上。可见要做这名正言顺的和尚,贫苦百姓也是做不起的。为何和尚如此值钱?烧香拜佛,许愿还原,指点迷津,驱邪除煞,超度亡魂……那样不收钱?庙门有了钱,大肆买入土地,富得流油。流油且就流了吧,还不用上交税赋,肥水又不流外人田。”

王希孟继续起步,叹道:“外来和尚会念经,不过这经的确是念歪了。”

公孙还开解道:“官家想吃肥肉,谁也拦不住。佛主舍得割肉喂鹰,佛徒就舍不得出佛身血?彼此遥相呼应嘛。”

王希孟眉头紧锁,停步怒斥道:“一年不见,你何故变得如此冷漠无情,淡看人间生死,让人心寒。”

公孙还脸色沉了下来,显然很不痛快,憋了许久才将一些负气话忍了下来,平静说道:“这世道岂有公正可言?正大光明?官家自己就把牌匾给砸了。当年,你我千山万水地北上画像,事成之后却也泄露身份,被辽人一路追杀,逃到女真人之地才得苟活。历经万千生死磨难,立此大功,南归之后,封赏未见,独见延期误事,贬而不用。你以守孝之名贬出朝野,我被贬去词馆这厮杀之地,差点身死其中。世道本已冷漠如此,我这心还捂得热吗?”

王希孟一时惭愧不已,埋头道:“是我得罪蔡京,害你受了牵连,皆是我之过错。”

公孙还拍拍王希孟肩膀道:“此事于你我而言,多大点事?世道冷漠如此,人还是要活得有些人情味才行。在下的人情味,只为你而有其味。”

王希孟不在言语,埋头前行,公孙还跟随其后,自言自语。

“想起在下的身世,不得不说家母。虽是不敬之言语,但家母当年的确是烟花之地的下贱女子,说是卖艺不卖身,不卖身又如何生得在下?在下生来便未见过家父,只听家母言,家父生得仪表堂堂,也许是谬赞之词,宽慰我心而已。在下听得妓院婆姨们说过,我那落魄的老父从文屡试不中,从武被人打得满地找牙,一无是处。我生在妓院之中,给人端茶送水,送信跑路,从小受白眼无数。”

“此后家母病故,在下更是生不如死。所幸察颜观色,机敏之下才得苟活。尔后老爷对小的一见如故,将我从妓院之中赎身出来,做了你的书童,此生才得重见天日。”

公孙还说到此处,一把拉住王希孟感激地说道:“说是做书童,岂是如此。老爷从来待我如己出,公子也待我如兄弟,在下怎能负了这大恩大德?当年我三跪九叩求老爷赐我王姓,老爷如何说的?岂可与人为奴,忘祖宗之姓。”

一阵悲鸣声凄凉起来,公孙还哭道:“不敢忘祖宗之姓,只恨祖宗不姓王。”

王希孟也哭泣起来,说道;“家父待人仁厚,我以家父为荣,小心行事,不敢辱莫家风,却还是愧对家父。”

公孙还恳求道:“我知公子仁义,但老爷就你这么一棵独苗,我只求公子证得清白之身便早早收手,不要再淌佛道之争的浑水,惹来杀身之祸,断了王家的香火。你若身死,他日于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见得老爷?”

王希孟抹去泪水道:“月前,我便收到你的传讯,说蔡鞗与神宵宫之人欲来杭州,必有一番图谋。你让我远走避祸,我却未依你,你是不是对我极为失望?”

公孙还一时无语,心中有些怨言:你本来就是固执之人。当年北上画像,辽国朝野笑我大宋男儿娇柔矮小如妇人,所作之画,多是仕女美人,飞鸟走虫,大气磅礴之山水亦画不出盛唐风骨。你一气之下,便挥笔而就,我与陈尧臣都劝不住。你的画倒是让辽国上下无话可说,但也暴露了身份,才惹得一路追杀。

公孙还咬咬嘴唇,安慰道:“并无失望,唯有担忧。你与蔡鞗之仇,天下人皆知。蔡鞗之父蔡京,文武无敌于当世,你我是斗不过他的,还是忍气吞声吧。你与帝姬,有缘无分而已,何必苦苦痴求?”

王希孟笑道:“男欢女爱与国家兴亡相比,算得了什么?”

两人又无言以对,默默前行,此时崇福寺已在眼前。

只见崇福寺庙门破败,门前两尊高达丈余的石狮也被砸毁,曾经的南方第一佛门“灵芝崇福寺”的破烂牌匾上也被人泼了大粪。

世间兴亡事,只在一转身。

两人走到庙内,不断回响的脚步声让人心慌,王希孟开口道:“崇福寺挖出女尸之事,词馆可有耳闻?”

公孙还答道:“那具女尸是从崇福寺埋葬寻常沙弥的坟地中挖出的,死了不过十余日。其余女骨,却是在存放高僧舍利的浮屠塔中发现的。”

王希孟和公孙还来到崇福寺浮屠塔前,却见浮屠塔已被拆毁,地上尽是骨灰之物。

公孙还叹道:“高僧的舍利极为贵重,早就被官府拿走,女骨作为物证也被收去,只剩下一地骨灰和残垣断壁。”

王希孟从骨灰中找到一些烧黑的骨头仔细端详,公孙还在一旁解说道:“以词馆的辩骨之法,这些骨头碎片多是女子之骨,被混在高僧的骨灰之中埋于此处。只是不知道此处有多少女子尸骨,毕竟多数骨头皆被官府收了去。”

王希孟拿起两片新旧不一的骨头问道:“以你所学,是否推算得出,此二骨之主死于何年?”

公孙还参详了一下说:“新骨之死二年之内,老骨之死或在你我年纪之上,恐有二十多年之久。”

王希孟叹气道:“凶手作案之久简直匪夷所思,此人或许真是佛门中人,否则以此法掩埋尸骨,恐怕早已生了事端。”

公孙还笑道:“公子说得是,不过和尚之事,唯有和尚知,要问和尚,只有去官府大牢了。”

王希孟点点头,慢慢将地上骨灰聚在一处,说道:“小还,你我且将地上骨灰埋了,在陪我去一趟大牢吧。”

公孙还也不多言,埋头收集骨灰,毕竟自己的这位公子秉性便是如此,年年相劝,却油盐不进。

王希孟收集骨灰之时,却感到脑后孤静得可怕,似乎有杀招无声无息地袭来,避无可避。

王希孟急速回身举臂格挡,可惜对方明显判断出王希孟意图,一拳刁钻地击中关节破开了防守。

挡的一拳去,免得百拳来。

王希孟一招不慎,招招被动,一时节节败退,狼狈不堪。

数招之间,对方拳、掌、指、爪等功法一一尽出,于变化之处让王希孟抓不住那一转即逝的破绽,却不断地将王希孟第一招留下的破绽口子不断撕大。

被动的尽头是被杀。

王希孟胸怀中的风波扇借气而出,于两人招法空隙间翩翩起舞,最终杀向对方咽喉,围魏救赵。

一把剑从对方腰间御气而起,与风波扇相撞之时,二物默契地化去了声响,只是反震的力道还在,王希孟却连退数步才止住身形,接住了飞回来的扇子,而对方不过退了两步就接住了飞剑。

将佩剑插回腰间的公孙还拱手道:“恭喜公子,武功重回天命巅峰,对敌反应,更胜从前。”

王希孟摇头道:“你若真当我是兄弟,就不该企图困住我,把我拉出这‘刀山火海’。”

公孙还摇摇头道:“公子就算敢往火坑里跳,在下也不敢不救。老爷对我有养育之恩,我与公子亦有生死之情。如今世道,我只剩下公子一个亲人了,不得不出此下策,想把公子打昏。”

王希孟疾步向前抱住公孙还,坚定地说道;“兄弟,我已不可能置身事外了,一步退,步步退,终将退无可退。如今朝廷舍法度而用阴谋,弃政令而施诡计,亲奸佞而远贤良,本末倒置。我等匹夫,上不能在朝堂死谏,下不能于江湖死战,一味贪生,冷眼笑看我大宋千疮百孔,民不聊生,还不如慷慨赴死,死得其所。”

公孙还听此早已泪流满面,悲凉地笑道:“你若活,我的剑为你开道;你若死,我本人代你守孝。公孙还此生不敢忘王氏父子恩情。”

于是,二人的眼泪鼻涕全交融成一团。

公孙还心痛不已,却也不再相劝。

良言能劝回头之人,却难拉“该死”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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