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一步江湖碎山河》第三十八章 报恩之业 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两个大男人哭成一团终究不是体面之事。于男人而言,便有万千泪水,都该是心中涌动暗流,当如深闺处子,宜静不宜动,岂能轻易见人。

王希孟止住泪水,走出浮屠塔远望杭州风物,只见寺庙逢山而立,依水而起,只是如今各处皆少了香火鼎盛的气象,静如一具具站立的死尸一般。

一番沉思后的王希孟指点江山道:“自佛门兴起来,道家便难有抬头之势,只因佛家教义最得历代帝王心思。而道家得势压佛家一头之时,其身后靠山无不是帝王家。古人说得妙啊,得天子心者可为诸侯,得诸侯心者可为大夫。”

公孙还见缝插针道:“如今官家好道教,今年正月初九玉帝生辰之时,官家便已斋戒沐浴三日,着道袍而贺。天子行事已如此,公子还要逆天行事?”

王希孟避开话题道:“孙子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神宵宫之人风评如何,还请小还相告。”

公孙还远看沈平虚所在的青云观缓缓说道:“林灵素座下三十六星宿弟子,皆是熟读道经,武艺高强之人。这些年来,林灵素为道门兴旺而东奔西走,弟子于途中死了收,收了死,落脚东京时便只余下三十人了。在东京,林灵素又广收弟子,不过大多都不足为虑。林灵素座下弟子,名声最胜之人便是首徒沈平虚。东京江湖戏言,林灵素弟子皆是酒囊饭袋,唯沈平虚独当一面。其实尽是妄言,只因对神宵宫一知半解而已。”

“林灵素弟子中武功修为最高之人是第五弟子兰亭,此子武学天赋之高令人高山仰止,仅仅三十岁,借丹药之助,便早早地突破至古稀修为。但林灵素一直不让此人出手,故世人不知此人厉害。此次佛道之争,林灵素便遣此人前去洛阳坐阵,洛阳佛门该不好受了。”

“林灵素弟子中论勇猛过人,江湖经验老道便是第二弟子李远道。此人本是成名已久的道士,只比林灵素小九岁,结识林灵素之后拜服不已,屈身拜其为师。此人如今坐镇cd,结cd道门一致对佛,如破竹之势,勇不可当。”

“林灵素弟子中论机敏聪慧,便是第三弟子马途。神宵宫不少阴谋皆出自此人之口,如今此人伴随林灵素左右,应对庙堂局面。”

王希孟点点头,回望公孙还道:“沈平虚此人,尚未细说,当是眼前之疾。”

公孙还愁眉不展,叹道:“蔡京曾有一言,道门之起当在林灵素,道门之兴应在沈平虚。”

王希孟双目猛睁,急叹道:“蔡贼虽误国,但论识人之明,举世无双。”

公孙还摩擦着剑柄道:“沈平虚此人道法之高,不在林灵素之下。神宵宫人在东京讲道,唯有林灵素与沈平虚二人能得官家圣心。而沈平虚此人心有大志,曾有豪言,生救道门于危难,死开道学于后世。且此人武功修为虽才耳顺,却在东京得了一个雅号,‘古稀之下第一手’。”

王希孟有些不解,问道:“此人无敌于耳顺修为?”

公孙还摇头不止,揉揉鼻子道:“林灵素初到东京之时,东京江湖便欺生,不少门派遣弟子前来砸场子,皆是沈平虚代师迎战,未有失手。最初不过是天命、耳顺的高手前来试探一二,铩羽而归后,古稀的名家便忍不住出面了。沈平虚与古稀修为的高手有七战,平六胜一,名震东京。”

王希孟脸色大变,沉声道:“这沈平虚破修为鸿沟而战,有此战绩,当不朽也。”

公孙还长吐一口气道:“是不朽,不朽之处光彩夺目。只因沈平虚胜的那一战,实在太过耀眼。他所胜之人是卿波。”

“少林外门弟子,古稀巅峰的高手,何执中府上的贴身护卫卿波?”

公孙还点头道:“正是此人。卿波成名四十余年,手下败将无数,这一战却跌了大跟斗。此战,沈平虚一直被卿波全力压制,却弱而不退,用以伤换伤,以命搏命的打法,欺卿波年入残岁,力走衰势,反败为胜。此战沈平虚身受重伤,卿波却成了废人。此时东京江湖人方知,沈平虚战平的前六战,皆非全力以赴,否则不是如此局面,毕竟先前与沈平虚交手的古稀高手,身手与卿波相比,差距明显。”

王希孟陷入沉思,片刻之后终于有所得,笑了起来:“世间比武即便只是切磋高低也事关名声与利益。沈平虚此战如此豁出性命,当有二。其一便是报仇,沈平虚身世我有所耳闻,在其拜师林灵素成名后,被人挖出根底,添油加醋地一番宣扬。传闻说这沈平虚幼时是少林寺的小沙弥,师从妙得法师。只是这妙得法师原是江湖上有名的采花恶人,走投无路之后方入山门,才得苟活。世人传言,妙得死性不改,对坐下年幼俊俏的弟子暗中猥亵多年,致沈平虚忍无可忍,叛出少林,另投道门。只是妙得早已身死,死无对证了。即便如此,其师林灵素也是佛门弃徒,沈平虚此战不管是为师、为己、为道门,必定全力而为,杀尽佛门弟子的威风。”

“其二,卿波此人,又是何执中的三十多年的贴身老护卫。何执中官居宰相,享少师,封荣国公。朝中与蔡京相争者无不以何执中马首是瞻。而神宵宫得官家宠爱,蔡京出力甚大,神宵宫必然要投桃报李,对蔡京政敌的手下,下死手,礼尚往来而已。只是林灵素居然让沈平虚以耳顺修为硬撼古稀巅峰,看起来托大,实则对沈平虚的实力胸有成足。”

公孙还频频点头,对王希孟的话颇为赞同,开口道:“上善若水,不争无忧。世间高人养气功夫了得,但那个是善类?那个不是争得你死我活?不争无忧,不争才忧。人穷兄弟厌,家贫外人欺。不争只得被人骑在头上屙屎撒尿?还得屁都不敢放一个。”

王希孟见公孙还激动起来,知道他在词馆也受了不少窝心气,正要劝解,却听见后方大殿内传来响动,似乎有人在交手,两人一时如临大敌,随着声音方向小心地走进大殿中。

大殿中,王希孟和公孙还看见庙内佛像前各种药材洒了一地,洒满药材的地上躺着两个昏死过去的男人。此时正有一个蒙面黑衣人要对这昏倒的二人行凶,见事情败露,急忙抽身而走,极为干脆利落。

王希孟正要起身而追,却看清倒地的是余图父子,只得作罢,急忙上前对二人施救。

王希孟将内力输入二人体力,却吃惊地说道:“一夜未见,京明前辈似乎老去十载,身形亦消瘦许多,实在让人难以置信。至于余图兄弟,似乎身受重伤,莫非是群英会龙翔云……”

公孙还检查京明的伤势后确定道:“是五行剑法,枯木逢春。京明前辈为救其子,定是将自身的内力、精力、体力生生的输送给了徐图,此招有悖天道,实折寿之数。二人应是疗伤之时被那黑衣人偷袭了。”

“徐图?”王希孟有些反应不过来说:“余图,京图,这小子本名到底叫什么?”

公孙还解释道:“本名应是徐图,若我猜测不错,他本是前小指晓天下徐氏的遗孤。而京明正是徐氏一族族长徐长经的师弟。”

王希孟叹气说:“孽缘,前人所修之恶果,皆报应到后人之身。你我且分头救这对父子。”

京明本来没有受伤,只是内力、精力、体力消耗过度昏了过去,他得到公孙还的内力输送后醒了过来,那一只独臂有气无力的朝余图那边比划,口中却坚定有力的念念有词:“先救吾儿,先救吾儿。”

王希孟一时心酸,劝道:“前辈放心,徐……京图死不了。”

片刻之后,那身受重伤的余图却恢复得极快,原本毫无血色的脸却红润起来,已无半点频死的迹象,待他双目缓缓睁开,便开口笑道:“那群英会的贼人出手便是偷袭我,可惜偷鸡不成却蚀把米,被我吸去不少内力,裤衩都亏没了。”

王希孟却笑不起来,疑惑道:“龙翔云对你身上的《人御》还是起了贪念?才如此痛下杀手?”

听到《人御》,公孙还激动不已,忘了救京明,跳过来一把抓住余图高声叫道:“《人御》当真在你身上?”

公孙还的这一抓,把余图抓疼得直哼哼,天下见财起意之辈简直遍地都是,人之常情。

王希孟见此吼了一声:“救人要紧,你且看他这般境地,此物还能在他身上?”

公孙还明白了,失望道:“那日词馆传令找此物,我且将信将疑,不想龙图阁确实被章界监守自盗了,才令此物流落民间。”

王希孟笑道:“幸好你未曾找到,不然词馆早已清理门户,你岂能活至今日?”

公孙还叹气庆幸,便将那日发生的一切说了出来,王希孟听得动容,看着京明的断臂,又看看京明消瘦的脸,一时想起老父,哭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虚弱的京明也动容道:“此话乃是正理。宋夏相战百年,在下本是西北战地失亲垂死之人,幸得老家主救命之恩;此后能长大成人,本是老家主养育之恩;尔后显名于江湖,乃是老家主教导之恩。不想徐氏招来灭门之祸,师兄托孤于我,在下虽万死不辞,却又如何报答徐氏恩情?”

京明的话感人肺腑,余图动容不已,起身握住京明的独臂,却又想起京明此生反复无常的奸诈性情,微笑着劝解道:“恩恩相报何时了。”

此言一出,将众人说呆在当场,居然无言以对。

京明单臂捶打在余图身上,痛骂道:“孽子,何故出此丧心病狂之言?”

余图笑道:“此生虽得你救命、养育之恩,却一路上受你百般羞辱打骂,想我祖父待你,未必如此。思来想去,必是逃命路上,我九岁时害死令郎之事让你耿耿于怀。待我报了这不共戴天的灭门之仇后,定一命还你一命。”

京明举臂指着余图骂道:“孽子,休提此事了。你还是与为父躲回苗疆避祸。如今这郭氏,显贵于中原,有如日中天之相,那是报仇之时?你还是回苗疆开枝散叶,待郭氏家族有变,让子孙前来报仇也不迟。”

余图笑道:“你做人待事,总是多防备而少真诚,多妄语而少真言。一辈子小心翼翼,就不明白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京明、京明,你实在太精明了,我与你相伴十多年,你所骗之人,人山人海;所骗之事,事无大小。我早已不知你所说之言,那句是真,那句是假。”

京明哭道:“行骗之事,还不是为了躲避仇家追杀无奈为之,只是不曾想到,对你成长如此无益,以至于如此恨我。”

余图再笑道:“得你庇护,未成鸡鸣狗盗之辈,请受我一拜。可惜身子不便,得了,一会再给‘严父’行礼,谢你‘养不教,父之过’之礼。”

听这父子二人吵嘴,王希孟只觉得怒火中烧,吼了一声:“余图,够了。我不管你与京明前辈有何恩怨,但他本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此番冷嘲热讽,却无半点君子之风度,尽是小儿拌嘴之幼稚。”

余图一时惭愧无言,却不肯低头认错。

父子纲常又如何?想世间不少子女,对外人以礼相待,对父母礼崩乐坏;对外人不差毫厘,对父母差之千里。毕竟在这人生的那些二八年月,不管是心血澎湃志在远方,还是心猿意马情窦初开,最大的敌人,正是那冥顽不灵的父母。

尔等倒是浪够了,还不许我等浪一番?还是要各领风骚数百年的。

王希孟见余图有惭愧之色,趁热打铁说:“君子立于大千世界,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名受之父母,当是立足之根本,你到底姓甚名谁,心中不可少了分寸,否则与行尸走肉何异?”

余图看了京明一眼,坚定地说道:“在下,姓徐名图。”

王希孟点点头,对徐图不再多言,只是回头对公孙还说:“此二人已无大恙,但一时半刻也难痊愈。小还,你在此照顾二人,为兄要去衙门大牢走动,看看能否找到线索,破开缺口。”

公孙还点头道:“公子放心去便是,在下必定不负所托。”

王希孟正要离去,京明叫住他说:“王公子且留步,言谢自然要说,只是有一事须告知公子。”

“前辈请讲。”

京明尽量将声音放大说:“此番与公孙公子来杭州分头找人,在下却暗中撞见僧人秘密集会谋事,只是不知道所议何事,但要对付神宵宫必是无疑的。”

“在何时何处议事?”

“前日,就在这崇福寺。”

王希孟开始头疼起来,不争无忧?但谁愿意坐以待毙?

看来这场佛道之争,已经不是单纯的道法正宗之争,世间之争最后难免都演变为“肉体之争”。

这是一场注定你死我活的肉搏,就看谁更能抗揍,谁就能活到最后。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