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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末》第五章 忘却 尼奥·沃伊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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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血液沸腾奔涌,我的肉体熊熊燃烧。火焰持续了三天三夜,片刻清醒的记忆也在这烈火之中焚烧殆尽。我不清楚自己在什么时候清醒,又是在何时喝下给养的汤剂,时间予我已经模糊。

自我醒来,记忆一直都是断片的混乱,三日里所发生的事我一概不知,只能从麦什的口中听闻些许。麦什在我醒后一直掩盖着他的情绪,他总是神情复杂,我能看出他的喜悦,他的惶恐与忧虑我也尽收眼底。我确信,麦什有什么事瞒着我,他在担忧着,害怕着,可若他不愿说,我并不想多问。

当初偶然的一次意外,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一度不知以何姿态与他共处。而现在,我想通了,麦什的过去与我有何干系,他只是个担心我的老爷爷罢了。如果他一定要受到责罚,那发起的人一定不会,也不能是我。麦什所珍视的只有我,而我的亲人也只有他。我已经不能再一次让他受伤了。

可是我的心却不如我所愿,大梦初醒起它就空缺了一块,空落落的失衡。有什么东西不见了,我搜索了所有的记忆,那份空虚无处可寻。不得已我只能向麦什寻求帮助。我究竟错过了什么,这三日发生了什么事,以及我惴惴不安所在意的到底是何物?

麦什在我的追问下开了口,他啊啊呃呃地支吾着,我已经将他逼到了尽头,他带着哭腔,只是对我说。

“#####!”

我并没有听到他的话,我抗拒他所发出的每一个音符。麦什的话似恶魔低语,嘈杂的,诡谲的,尖锐的,大大小小人儿一并在我脑子里嬉笑吵闹。我痛苦的抱住了头,麦什飞奔过来把我掺住。

“我不该再和你说的,你已经晕过去一次了,我早该知道……”

我晕过去了?我未曾有这般印象。但事实如此清晰,线索就在麦什说的话,我所排斥的,听不见的话语。

“麦什,能把你刚才说的写出来吗,我很奇怪,我听不见你说什么,周围很吵很嘈杂,我听不见……”

“尼奥,别问了,求你别再想这些了……”麦什的话语转为乞求,有谁舍得再让这样一个老人伤心呢?但我一定是个坏到骨子里的家伙,我想知道,我必须知道。血流填不满内心的空洞,它不断扩张,压迫我去探寻真相。

麦什究竟写了什么呢,我无从可知,醒来时已在床榻上。

“孩子,喝药睡吧,说不定明天你就想起来了。”麦什坐在一边,他的脸上只有疲惫的苦笑。

我确实倦了,大病初愈的疲乏,咽喉的肿痛,我需要一场休息来平息我身体的懈倦。

药效很快,我的眼皮垂下,一夜无梦。

……

初晨,空气中还弥漫着夜间的冰雾,道路已被清理出来,路边的乔木还秃着枝杈。

“身子好点了吗?”麦什端着麦粥前来,与我一同坐在门槛上。

“好多了。”我我捧起属于我的那一碗,淡然地回道。

心情已不似昨日那么失落,或许那点缺口真如麦什所说,睡几晚就补上了。

我喝着麦粥,软糯的燕麦片间杂些煮烂的干果,果物的微酸让人食欲大增。

我审视着街上的行人,其间夹杂着几个熟息的身影,他们行色匆匆,都向同着墓园行去,有谁离世了呢?我正想着,衣服受到了拉扯。

“麦什?”

麦什把我拽回进屋,他躲闪着我的眼神,“外面冷,别又冻着了。”

麦什刻意的行动更像是想让我避开什么,墓园,死人,昨天他的口型好像确实像在说谁死了。我在乎的人死了吗?我刚才看见查理了,他完好无损,健步如飞。我在这的朋友不多,珍重的也就那么几个。答案究竟是什么,我毫无头绪。

一上午我就抱着麦什厚重的藏书度过。

傍晚时分查理来看我,麦什和他耳语了几句,我看到他好像是很生气,但看向我之后又化为平静。寒暄过后,他放下东西直接走了。

入夜,雪影斑驳,灯火阑珊,凸月撒播着辉华。远方群山黝黑深邃,狼嗥声长啸,镇上的狗开始跟着吠叫,夜间的剧目是喧闹的。我本欲借着炉火再看会书,无奈身体虚弱无法支撑过久,没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

盛夏的麦田,风带起麦浪,洋溢着谷物和阳光的香气。

夏收的时候,镇上种田的人家在此时就格外的忙碌,时常听到有孩子议论着他们的父亲几天没回家。然后孩子们结伴去寻找,结果在麦地里的秸秆堆中翻出正打盹的爸爸。

有的孩子有模有样的学着父母,拿起镰刀,深入那些及他腰的麦草中,瞄准麦子根部手起刀落,只让麦秆震了一震,他自己反而被芒刺扎得哇哇直叫。

我夹杂在那群孩子中间,跟随着领头的一并在麦场上玩耍。镇上没有学校,愿意读书的孩子被送到教书匠邓肯家,围坐在一条桌子旁识字,其余的孩子平日里除了帮家里干活,都要闲的发霉了。

各家麦场上散落着牛轧过的秸秆,麦糠已被收走,遗留下粗黄的杆茎。我们将麦秆搬开,堆积到麦田边上,让麦场空出一些。

几趟搬运,孩子又多,麦秆叠出几个垒。然后他们就为争抢最高处的位置打闹了起来。我向来不参与这场嬉闹,只等他们结束了找个空余的地界待着。

“尼奥,上来吧!”

有人唤我名字,我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却只看到满天星斗。

似是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尼奥,尼奥,你还醒着么。”

“我说尼奥,你有没有想过长大了想做什么?”

“你就一点规划都没有吗。”那声音又有点懊恼,“也是,像你那么聪明,做什么都肯定能行啦!你认字多,又喜欢看书,等你长大了去那些大城市,估计也能当个学士。”

“不像我,就那么不切实际,屠龙勇士,我当初为什么要以这个为目标啊。想想就知道,这世界上哪来的那么多龙啊,有也轮不到我去屠。”他突然哀嚎着抱怨起来。

“没没没,我才没有放弃了,只是突然觉得目标太遥远了,有点累。”

“诶诶,你干嘛,这招在苏珊那是用来哄小孩的,我已经长大了尼奥!别用哄小孩的伎俩安慰我!”

“尼奥,别生气,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要不尼奥,你以后当法师吧,我们一起组建个佣兵团,就叫白狼。”

“为什么叫白狼?嗯……没有为什么啊,我们这边狼多,随便起的。”

“话说尼奥,你为什么不喜欢和他们玩呢。”

“哈?尼奥你这样会没朋友的。”

“我和查理当然算你的朋友了!好吧,你爱这样就这样吧,但至少……诶嘿。”他的声音嬉笑起来。

“痛痛痛,尼奥别踹了,我不捏你脸了!”

“尼奥你笑起来很好看的,那些女孩子都好这口。”

“尼奥你累了吗,记得盖点麦草,地里晚上凉。哈啊——”

他打了个哈欠,不再出声。

我扭头望向他的面孔,他的五官糅合在一起,模糊不清,就连刚刚响起的声音也逐渐淡去。

这是一场梦境,梦与梦连携成一片,我在如斯梦中徘徊,炽白的群星连成星轨,白色弧线组成了天空。

天亮了。

金色的麦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油绿的草浪。坡上的穆罗树开了花,细小的六瓣花瓣伸出它淡黄色的蜜蕊,淡淡的花香萦绕,正如缭绕在耳旁的轻声细语。

“被你发现了,我看你睡得正熟,还想吓吓你呢。”

“我没偷懒,我可刚练完!你才是天天睡觉不干活。”

“尼奥,我昨天偷偷和卡尔去了山上。我们找到两只脱队的狼,卡尔射死了一只,另一只逃跑了,卡尔说不能放过它,不然会遭到报复。那狼跑了很远,我和卡尔追踪了许久,发现它被陷阱抓获,正在拼命撕咬着网绳。看到我们来了,那狼变得惊恐绝望,但它却依旧没放弃挣扎,最后卡尔让我刺死了它。但我感觉并不好,它的眼睛始终盯着我看,血从他的脖颈一直涌出来,明明只是温热,可我却感到手在烧灼,直到最后一刻它的四肢依旧在挣动。已经过了一天了,我还觉得心里添堵,这种状态的我别说是屠龙了,就连再次遇到一只野兽我都会犹豫吧。第一次杀掉猎物的感觉,真是微妙啊。”声音顿了片刻。

“但是很奇怪,每次我到你旁边的时候总会感到很平静。我都在怀疑你是不是有种能安抚人心的魔力。”

“真的没有吗?也是,这种东西怎么可能会有呢。”他又神神秘秘地故作深沉,“我给你带了点东西,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喏,我从我第一只猎物身上摘下来的。”

“看来你喜欢啊,男孩子肯定都会喜欢这种战利品的。”他声音听起来很高兴。“我没想到你是这个反应,我还第一次见你激动的样子哩。你别攒那么紧,它挺尖的,小心扎到手。”

“不会吧,你以前没有过吗?”

“也是,你都不怎么和人说话。”

“那我和你保证,它只是个开始,以后也会有的。如果以后我真的杀了龙,我就把龙角寄给你!”他郑重的承诺。

“嘿嘿,你笑了。”

“多亏了你,我感觉好多了。”

“别认为自己什么也没做啊,我发牢骚,就你会在那听着,别的人可没耐心听我吐苦水。”

“喂,别和我说你只是在发呆!”他似想到什么可能性,打趣的说笑。

“啊,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我抬头望天,血色的天空翻覆着赤红的火烧云,方才如白昼,现已是黄昏。

那个起身离去的人儿,携同着那颗穆罗树,逸散成迷幻的虚影,我依然看不清他的容颜。

这是我的梦境,也是断片的记忆,亦如破碎水晶折散出的万千光影,美丽却又支离破碎。

场景再次变动,我凭感觉走着,到达了熟息的小屋前,寡妇哈姆正在架起的烹饪锅上准备着她的晚餐。她的锅又小又破,底侧缺了口,只能斜撑着架在三脚架上。看见了我,她起身招呼我过去。我需要扮演的是一个羞怯的孩子,这对我来说不是难事,我只要把头低下,摆弄我的手指。

哈姆上钩了,她用手在围裙上擦拭了了许久,确认了手上没有异物,才过来搭上我的手。哈姆在丈夫死后总是畏畏缩缩的,也许这口新锅真的能让她不再彷徨吧。

我踮起脚尖,侧过身,想看看那个始作俑者还在不在屋内,只见一道黑影翻窗逃走了。新的烹饪锅笔挺的放在架子上,盛着刚煮的蔬菜汤。哈姆不久后就能发现这个魔术了,然后她会在酒馆贴上一个告示,“寻找一口破洞的铁锅”,报酬就是一个完好的锅钱。她应该能猜出是谁干了这份“坏事”,但主犯是不会承认的,这个任务也将一直贴在那。

……

我已经察觉到所有的梦境都指向一个源头,可每当我要碰触到它,它又消散,就像那虚无的蜃影。梦的碎片无限重复着,它们无一不蒙着一层朦胧的轻纱,我在这梦中迷乱。

……

白色粉饰过的石墙,垂下的蔓藤攀附其上。前庭种着几盆花,被打理得姣好。院子里那个大树,我现在也讲不出它的名字,只知道它很坚实,父亲在它的树枝上挂了一个秋千,很多年了依然没有折断。

我不会忘记这个地方,它陪我度过了我的孩提生涯。它也曾是个美丽的城市,直到流言让它变得面目可憎。

门扉虚掩着,我轻轻的推门,手掌却穿过去,我就像个幽灵,只是个旁观者。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太久没有看到母亲的样子了。人的情绪总是来的快,去的也快。母亲逝世的悲伤仅持续了几个月,便被冲散在环境的变迁中。我只是偶尔会梦见她,她匆匆走过,转瞬又到了黎明梦醒。而现在连梦见她的次数也逐渐减少了。

这次的梦很久,很长,我可以清楚的看见她每一处的样子,她又会唱起我喜欢的小曲儿。我激动却又踌躇犹豫,不知以何姿态去面对她,好在她并看不见我,我虚浮在空中,窥视着母亲的睡颜。

母亲坐在摇椅上,她闭着眼,躺椅轻摇。炉火燃起,屋外下起雪来,不似格洛斯特那么大,雪花恬静的飞着。雪并不是温柔的,它总会把我挚爱的人夺走。母亲死时也是这样一个雪夜,她走得悄无声息,一如消融的雪片。

母亲突然恢复了神智,那时我正给她端去午饭。她把碗搁在一旁,只是探抚着我的脸,用她的手指将每一个角落铭记。母亲的眼神不再忧郁,有如烛火一般闪烁微光。

我没想太多,只当是母亲病好了,开心的投到她怀里。那一下午她都陪着我。她和我一起玩着雪,堆出一个人形。她帮我清理掉秋千上的薄雪,我坐在面,她推着我,高飞,高飞。她和我说了许多话,我一时记不清,只知她戳着我的脸,挤弄出一个微笑,“我的小尼奥,别再做爱哭鬼了,以后你要多笑笑,找好多……好多的朋友,然后每一天……都开开心心的……”她说着竟哽咽了,明明我才是爱哭鬼,而她却先落了泪。

母亲没有吃晚饭,她摆弄着父亲生前留下的小玩件,她的手探过每一件家具,抹过岁月的积灰。最后停留在她的首饰盒前,她画了个淡妆,戴上她最宝贵的首饰,哼着舞曲儿小跳着跑出来,然后驻足在父亲给她打造的小躺椅上。她不再出声,只是静静地躺上去,摇椅吱呀的发出轻响。

“咿呀,咿呀……”就像婴孩的哭啼。

“咿呀,咿呀……”就像少女的清唱。

“咿呀……”她的年龄永远停止在心上人死去的那一瞬。

摇椅停止了晃动。

母亲静静地睡着,做着永久而美妙的梦。

炉火变得黯淡,为世间一株蜡烛的燃尽感到悲哀。

……

这一次,她也要一睡不醒了吗?

壁炉中的火焰鲜明的跳动着,她眼角有了细纹,茶色的发丝中间杂了几缕刺目的白色。我以前怎么没能发现呢,她实在是太累了,当她的顶梁住倒塌时,她也就轰然溃散。我尚无法成为她的依靠。

母亲醒了,她看着我,充满了好奇,她的手抚过我的脸颊,探上我的眉毛,捏了捏我的耳朵。

我没功夫思考为何突然现了形,她牵起我的手,出了门,穿过春天的花海,夏夜的麦田,秋日的枫林,冬季的雪幕。四周的景色不断变迁,我甚至没有空闲和她搭上两句话,只是不停的奔波。但手中真切传来的,是她的手心的温度。

“妈妈!”

她停下了,指了指前方的道路,她笑着,仿佛是对我呼唤的回应。她身形变得透明,模糊了与空气的界限。

“我是未来的勇士,克劳德·谢尔曼,你要不要来当我的小弟?”

面前是个熟息的人儿,他顶着一头璀璨金发,笑起来有好看的酒窝,我终于记起了他的名字。

“别……别哭啊,勇士是不会欺负人的……”

他慌乱的身影已经模糊,我的眼泪止不住的落下。

克劳德,和母亲一样,他死了,他们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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