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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阁魂》第二章 碧血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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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黑夜中的油灯快燃尽了,杨继盛才颤抖着双手卷起了长书,收好文房四宝。无心洗漱,便直接吹灭了残灯,翻身上床。

“不怀赤心,莫入阁门......愿竭驽钝,以卫明尘......”黑暗中,他独自念叨着,“无论如何,竭尽平生之力,我始终没有忘记......”

“相公?”从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了妻子走来的声音,“准备休息了吗?”

杨继盛起身,拿起火寸条重新引燃了油灯:“贞儿,不是让你先去睡了吗?”

“夫唱妇随,您在这里忧国忧民,舍自己生命与不顾,妾还怎好意思先眠于夫?”走进门来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模样不算倾国倾城,却也端庄娴淑。

“‘臣敢以嵩之专政叛君之十大罪,为皇上陈之!’”杨继盛的脸上竟露出了些许轻笑,“‘臣再以嵩之五奸言之!……’严嵩看了,估计得会气的够呛。”

“你们男人官场之事,我也不好评说,”妻子轻轻坐上了床,“不过我相信,只要是相公认为对的,那就不论结果如何,尽力坚持去做!”

微风拂过,烛影轻轻晃了晃。沉默了许久,杨继盛转头对妻子说:“这两天吃素吧。奏章被发现前,在人生最后的自由时光中,我也好多一些清心寡欲。”

说着,他笑着叹了口气:“喜欢了一辈子竹子了,生于竹林之旁,归所亦为竹林,也算对得起‘西竹’这称号了吧。唯一遗憾的是,潇湘掌再也无人可授了。”

“……‘夫嵩之十罪,赖此五奸以弥缝之;识破嵩之五奸,则其十罪立见’,”杨继盛轻声念着,“贞儿,我死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随君而去,我意已决!”妻子眼神坚定地说道。

杨继盛轻柔的目光瞬间严肃起来:“绝对不行!我意更决!你要随我去了,孩子怎么办?你……”

“孩子大了,”面对相公有些激烈的陈词,妻子不慌不忙,“我真的下定决心了,您只管做好您的,我自有主张。”

“好吧好吧,算了,不说这些了,”杨继盛听罢挥了挥手,“以前啊,我从来没跟你说过我的童年。当未来还有一线光明的时候,我向来不会回首过去的时光。但今时今日,情况已然不同了。毕竟夜不能寐,咱们还是回忆回忆过去吧――”

“小时候啊,我娘早逝,爹就又娶了继母。继母对我不是很友善,每天逼我放牛,不让我上学,”身披着烛光,杨继盛抱膝坐着,舒展开双眉,轻柔地看着对面的书案,“但是有一日,我实在忍不住了,便对大哥说我想书。”

“大哥挺吃惊的,就问我:‘你还这么小,读什么书?’我那时候比较倔强,直接顶了一句:‘这么小就可以放牛了,难道便不能读书吗?’你猜我大哥干什么了?”

“他……揍了您一顿?”妻子笑着打趣道。

“不不不,他把我的话给爹说了说。爹听了以后,竟同意了。于是啊,我就开始一边放牛,一边读书。”杨继盛笑道。看着灯烛即将燃尽,他起身下床,在柜子中取出了一根新烛放在旁边,火寸条轻轻一挥,屋里顿时明亮了起来。

“哎,蜡烛尽了,可以重新再取。命数将至,只能怀旧今生了,”杨继盛看了看妻子,感叹道,“男儿欲画凌烟阁,第一功名不爱财。我的确问心无愧。不过我们十一个,也大都竭尽全力去做了啊。”

“作为堂堂一个兵部武选司员外郎,”妻子张贞微微笑侃道,“您大概是从古至今最穷的一位了吧。”

“这也不假。不过严嵩小儿给的钱,我也定不会要!他提拔我,想让我为他所用?庚戌之变按兵不动,贪污之银足富百车!此等小辈,也配找我共事?严小儿也算看错我杨椒山了!”杨继盛双目露出怒色,“不知朝中还有没有人记得沈炼?‘大学士嵩,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顽之心顽于铁石!’我大明朝中,敢发此疾呼者,沈公也!”

“相公,您的弹劾奏章已写罢,便无须再如此愤慨,”妻子柔语安抚道,“几日之后,奏章显现的那一刻,足矣让严嵩心魂俱颤了。继续回忆往事吧,您得以读书后,又怎样了?”

“好,听你的,贞儿,”杨继盛轻咳了几下,“我家境贫寒,所以学习愈加刻苦。我二十四岁那年,大哥与我一同去汉朝古都长安游览。哥哥途中恰巧有事,留我一人去到了未央宫。不巧,或是说巧的是,当时长安正爆发了白莲教乱。百姓四散奔逃,官兵还未曾赶到。我平生最恨这些白莲教匪,便自发使起‘潇湘竹掌’打倒了不少教军,向前走着,忽见另外有十位武艺高强之人也正英勇抵抗,便与他们一道同行。”

“接着,就不给你再多讲了,麒麟阁十一结义,咱们聊的太多了……”

“对了,相公,”为了让杨继盛回忆之时更豪迈些,妻子便故意点到他的自豪之处,“再讲一下您的潇湘竹掌是怎么自创的吧?江湖称之为‘天下至刚者,西竹潇湘也’,配上您的丹心壮志,这掌法必是撼天动地了!”

杨继盛听后大笑了许久:“好好好,那我就再讲一回。年少之时,有一日把牛放完,我无意中进了一片竹林里,见那竹身带斑,便知是潇湘竹。竹身不弯,不直即断,这道理谁都懂。但是当日不知为何,我莫名感觉收到了震撼。在当地停留了许久,竟忽有所悟,又莫名联想到了岳飞和文天祥。思考良久,便如此简单地领会了潇湘竹掌的精髓。放牛之隙勤加练习,这‘天下至刚之掌’的潇湘竹掌就练就了。”

“您表面说的如此简单,实际上一定下了苦工吧。”妻子笑着赞美道。

“那是一定,何武艺无需勤练就能娴熟的?”杨继盛说完,二人又沉默了少顷。

“我还是继续往下回忆吧。乡试中举之后,我曾进过国子监。你晓得当时国子监祭酒是谁?便是那‘北臣’徐阶!还是那把羽扇,那副笑颜,于六七年前却无二致。我们如遇故知,聊至半夜也不尽兴。那时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间了吧。”

“这之后,我当上了南京吏部主事,又苦学了几载。嘉靖二十九年,我直言弹劾仇鸾,结果被关到锦衣狱里去了,后者的事你我都知道。”说着,杨继盛的脸上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您被贬的狄道地区,番人与汉人杂居,文化却也真是落后,”妻子也笑了,“不过凭着身为父母官的良心,您励精图治,对老百姓悉心教导,传授纺织和耕种的经验,真的是深受当地各族人民的爱戴。我记得啊,他们还称呼您为‘杨父’呢。等到咱们离开之时,送出百里之外的,可足有上千人!”

“所以啊,谁对老百姓好,老百姓是会记住的,”杨继盛笑道,不过他的脸色又渐变阴沉,“最后,我力劾的昏贼仇鸾终于被干掉了。严嵩与仇鸾也有仇,他知我反对过仇鸾,还道我支持严党呢。我被调回京城后,官位一路攀升,直到至今的兵部武选司员外郎。不过这些,我都不在意了。严嵩倒也可笑,庚戌之变,生灵涂炭;夏言之死,万民愤慨!他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远恶于仇鸾百倍!我杨椒山所恶的并非是何人,而是天下所以穷凶极恶之流!”

斥罢,杨继盛的目光移向了书案上已卷好的奏章:“严嵩小儿,我知道这份奏折定会在你的手里被拦截,也明白自己注定活不过秋后。不过,呵!我杨椒山若是怕了,便真乃是愧对这‘西竹’这称呼了!”

说完,他转面看着妻子:“贞儿,若我们被抄家了,你怕吗?不然,我明日便写一纸休书,你也好保全自己,我意是如此,你好好思量几晚。”

“不,”张贞看着又燃了大半的蜡烛,眼里异常坚定,却不由得泛起了星星泪光,“若死,也是伴郎而去,死得其所,夕死何憾,死又何惧呢?”

听了这些,杨继盛再也无话说什么了。次日便要做大祸临头,此时此刻,夫妻俩却无比平静。

烛影摇曳,竹影依旧。黑夜中,似有一层轻纱,笼罩在了二人身上。两颗丹心,两双热目,守在床边,刺破了无尽的黑夜。如水的目光,寻找着,也等待着未来那自己注定看不见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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