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已然当头，却无丝毫炎热之感。似朦似郁的野花之上，凝卷着奶酒与草芳汇合成的气息，沁人心脾。

“就这匹吧，洵儿弟弟，这匹算是伊犁马中的精品了。俺答能把这类马都供咱们挑选，也真是待咱们不差了，”马芳说着，把辔头固定在一匹雄健的红马背上，“一会儿再给二叔弄一匹稳健点的。”

“可是，哥哥，我……”萧洵不依不舍地拉着一匹小白马的缰绳，那匹白马也依偎在他身旁，“小白马陪着我长大，我们两个都心有灵犀了，我还是想……”

“洵儿，听你马芳哥的，不要挑三拣四了，平常你可以随性，但一会儿可是万万不得随便的。”二爹说道。

马芳停下给红马戴鞍鞯，转身对着萧洵：“弟弟，我再好好跟你说说。一会儿，我们是去干什么的？第一，我们还是得陪着打一会儿猎，直到大汗兴奋得放松了警惕才能趁机逃脱，第二，我们要干什么？那种事是可以随便的？逃跑之时，二叔自己一匹马，你我同骑一匹马，咱们飞速驰骋的时候，还没有多余的马来备用。你的小白马虽然跟你有感情了，但毕竟脚力不佳，骑着打猎已是强弩之末，骑着逃命，简直如同儿戏。”

“你要想和它告别，便快些去吧。”萧二爹笑道。萧洵都快哭出来了，拉着小白马走到了远处。

两个大人只见在远方一片绿草之中，萧洵正抱着小白马的脑袋，也不知正说着什么，显得犹如兄弟永别一般。

“毕竟是孩子啊，”萧二叔对马芳笑着说，“芳儿，还记得不？原来的麒麟阁东尊赋湘，也是这么多情，对人，对史，对花，对兽，都一副含情脉脉的样子。也是，不然东尊那万古情侠掌就徒有虚名了。”

“是啊，孩子们和东尊的精神境界，我们普通成年人都是达不到的。二叔，适才大汗设宴，您吃得怎么样？我们可必须得赚足了体力。洵儿那孩子啊，一口气吃了大半碗牛肉——也是，以前就没怎么吃过——应该能挺一段时间了。”

“对了，回到大明之后，我是说如果的话，”马芳忽然想起了什么，“千万别忘了带洵儿弟弟去河南伏牛山找扶苏山脉。十几年前东尊给咱们交代过，假若年龄到了，一定要让洵儿弟弟到他那里念书练武。您可千万别忘了。”

“那倒不会忘，”萧二叔摆了摆手，“不过，你有把握带洵儿出去吗？万一有些差池……不，一定不能有差错。你懂吗，这可不止……”

“我明白。您放心，我一定会竭尽自己所能，护洵儿弟弟无恙的。要是此时不走，以后俺答搬了新家迁至深漠，可再无时机了。”

说着，马芳感叹道：“不过二叔啊，您也挺有趣的。明明是……亲爹，却要让儿子叫什么二爹；明明是大叔，又要让我叫您二叔。十几年了，您听着不感觉……不好受吗？”

“我就这癖好，却也没办法改，”二叔轻轻眨了眨眼道，“谁叫我的名字唤作‘萧仲’呢？何为‘仲’？可不就是老二嘛。自古以来，老大为‘叔’，老二为‘仲’，老三为‘季’，你们叫我二叔二爹，我不也挺高兴……”

“二爹……”二人说着，萧洵低着头走了过来。“我给小白马说了不能带它回大明，它听了之后居然哭了！它真流泪了！因为，因为我原来答应过它的……然后，然后……它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孩子，”二爹忍住眼泪，“它……它能听懂你说的话吗？却也真是个重情义的孩子。”马芳缓缓蹲下身来，只见萧洵的脸上已划出了两道泪痕，不由得也叹了口气。

“洵儿弟弟，回到中原以后，我们一定第一时间带你去扶苏山脉。在那里，有许许多多和你志同道合的小孩子。你在蒙古铁蹄间长大，从来也没有过什么真正的朋友。不过到了中原，你就不会孤独了……”

这时，只听得雄壮的蒙古短歌又响了起来，回荡在卷云绿野之间。马芳神色一震，站起身来：“弟弟，二叔，俺答午睡起床了，咱们也该——该出发了。”

附近本来走来走去的蒙古将士一个个都跨上了各自的宝马，商量着一会儿打猎的分工。不知为何，萧洵突然觉得有些兴奋了起来。他几乎是一把抢过了马芳手中的缰绳，翻身上了马。

马芳边扶着二叔上了一匹青马，边无奈地笑了笑：“这孩子，难不成是喜欢打猎逃跑吗？其实啊，我小的时候也是特别喜欢逃难。一说蒙古人来了，我们全家都惊慌失措四处奔逃，就我一个人还当是和军官们玩游戏呢，男人嘛，就应该这样。”

“卡巴塞——亚克西——啊木特泰——”远远的，只见二十多位战将骑着马，簇拥着一位长袍金刀的统帅，自远而近掀起了一帘帘尘沙。

萧洵紧紧抓住胯下那匹红马的缰绳，因为那匹马似乎显得比他还兴奋。萧洵定睛向远处瞧去，虽然离得远看不清五官，但论气势和气度，被簇拥着的那人必定就是蒙古大汗俺答了，萧洵心想。

虽然俺答也没怎么亏待过他，但萧洵打心眼里还是不喜欢这位大汗。萧洵见过他对待其他汉人的态度。萧洵明白，自己和二爹不受虐待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有马芳哥哥在。在俺答的带领下，蒙古军马时不时就侵扰一下明朝的边界。庚戌之变，死在蒙古铁蹄下的大明百姓成千上万，这些萧洵也都看在眼里。

好像还有个什么白莲教，听二爹说，那好像也不是个好东西。有个被称为暗黑莲皇的白莲教主是个恶魔。听说暗黑莲皇经常带领他的白莲教众在中原各处烧杀抢掠，传播邪教。

还有，似乎白莲教主还勾结蒙古人，打算推翻大明王朝呢。一个中原人，怎么能勾结蒙古人做事呢？萧洵心里不明白。比起恨俺答，他心中竟然更恨这个未曾谋面的白莲教主一筹。

“一会儿打猎，一定要跟紧我和二爹，千万不要擅自行动。纵然你的箭法也不错了，打野鸡野猫什么的还可以，可千万不要独自动大型野兽。”马芳对萧洵交代道。

把两把弓箭分别交到萧洵和二爹的手里之后，马芳扭转马头，对着已经驰来的蒙古大汗抱拳施礼。用蒙古语交流了几句之后，只见大汗把手中的金刀往天上一挥，用蒙古语高喊了一句“出发！”

霎时间，他身边的将领全都高呼起来，甩开战马向前冲去。马芳对着二爹和萧洵点了点头，三人也跟随着队伍奔向远方。整个草原上顿时墟尘四起，四五十位战将掀起了一阵狂风，瞬间席卷过了一个小山岗。

“塞白怒！”不少蒙古大汉见面时都对马芳喊道，“其赛白怒！”

“塞怒，塞怒！”马芳笑着回答道。他们三个故意走得很慢，不一会儿便落在了队伍后面。

这时，前面有一位大汗的护卫好像故意放慢速度等到马芳近前。他们两个叽叽咕咕地交流了一阵后，那个护卫便又重新跑到前面去了。

“你们说了啥？”萧洵好奇地问。

“以前我每回打猎都是跑到大汗身边。刚才他派侍卫问我这回为什么到后面了，我给他说我——肚子有些疼。”

二叔和萧洵听了都哈哈大笑。

以前虽然也骑着马在草原上跑着玩过，但是从来没有今天跑得这么快，这么尽兴过。听着耳边吹来的风呼呼的，又想着以后就可以回到大明王朝了，萧洵心中一阵狂喜。马芳哥哥还是对的，这匹红马果然比小白马更加矫健。小白马现在怎么样了？该不会在哪个山沟里哭着昏过去了吧？想到这里，萧洵心中稍微有一些难受。

“不错，大汗这回带的人不多不少，”马芳有点激动地对身边的二人说，“少个两三个人，他大概也不会怎么注意。”二爹也笑了：“那可也真是天助我们三人了。是吧，洵儿？”

“你们说什么？风太大了，我听不清！”萧洵喊道。他本来已经听清了，只是少年时期毕竟顽皮，便笑道，“你们再说一遍！”

“我们说，回到明朝之后，”确保了附近没有懂汉语的将领之后，马芳调侃道，“第一时间就把你卖了做小仆人。男孩子，多锻炼锻炼好。”

“你——说——什——么？”：

“我说回到明朝以后，先把你送到山沟里当小野人！”

“你——说——什——么？”

马芳翻了翻白眼。二爹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博日古德——”打猎的队伍忽然一阵欢腾。三人定睛向天上一看，只见一只黑鹰旋舞着飞来飞去。奇怪的是，众人都并没有弯弓搭箭，而是扭头转向了马芳三人。

“忽克特！忽克特！”一位黑马将领对着萧洵呼喊道，“汗——博日古德——忽克特！”

萧洵还是稍微懂一些蒙古语的意思的，他知道只是在说“大汗——鸟——孩子”，但是黑马大将说这个是想表达什么？

那只黑鹰在天上转了一圈之后又回来了，还挺好奇地在天空上盘旋着，丝毫没有感觉到下面这群人要做什么。

“我怎么觉得这黑鹰长得点奇怪？”马芳纳闷道，“飞行的时候为什么要一盘一盘的？”

“我倒是关心为什么大家都看着咱们？那个黑袍大将对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萧洵问马芳和二爹。二爹好像也一头雾水，他现在只担心着任何一件小事都有可能影响着儿子逃亡。

“哦——我明白了！”萧洵忽然一阵激动。他瞬间策马向离野鹰近的地方奔去。摘下身上带的弓，一抿朱红，搭上弦扣，前把推泰山，后把曳弓弦。黑鹰此时此刻却有点慌了，急着往远处逃命，但是飞得奇慢。

萧洵计算好时间和距离，“嗖”一声，一道银光向天际射去。顷刻，一团黑影向地上落下来。队伍里瞬间一片欢腾。萧洵驾着红马，伸手接住了那只黑鹰。

下一刻，他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吓得直接把那团黑影扔到了地上。

“尤凯吉白纳闹……”大汗身边又是一阵议论纷纷。二爹驰马赶到，小声说道：“洵儿，你应该把它交给大汗的，怎么扔了？”

马芳和其他将士们也赶了过来。马芳下了马，拖起了那团黑影，慢慢说道：“是蝙蝠……”

“不对啊，”马芳纳闷道，“大白天的怎么会凭空出现只蝙蝠？却也是比较稀罕。而且这片草原上本就很少有这东西，蝙蝠在圆日高悬之时出来晃荡更是从未见到过。难道是……”

霎时间，二爹与马芳对视了长久，蒙古大将们如同炸了锅一般。俺答也来到近前，一把夺过了马芳手中的蝙蝠。见它已然死去，俺答狠狠瞪了萧洵一眼。

“无岐啦来……”马芳低头对大汗道。萧洵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道自己理解错了吗？不是大汗让自己射杀那团黑影的吗？自己刚射下来的时候一片欢腾，怎么现在又开始埋怨自己了吗？自己倒从来没见过这东西，不过一只叫那什么蝙蝠的被射下来了应该也没有什么，为什么大汗要如此对自己？

趁着大汗研究蝙蝠的时候，萧洵小声问马芳：“他们为什么这么生气？”

“一会跟你讲。”马芳面无血色地说道。二叔的表情凝重得好像已经快晕过去了。

过了很长时间，大汗身边的护卫又一阵躁动。原来是一只猛虎正从他们身边经过。那只猛虎也没理他们，自顾自向前踱步，似乎是午饭已然吃饱了。但是有些蒙古大将们可憋不住了，盯着那只老虎纷纷拉满了弓弦，等着俺答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你们——不要动！”看清了形势，俺答用生硬的汉语说，然后，他狞笑着用蒙古语对萧洵道：

“孩子，你——必须去干了它！快去！其他人，你们谁敢射箭？走，其他人先跟我走，谁都不许留在这里抢功劳！小孩的箭法可是天下无双啊，是吧？除了小孩，谁不走格杀勿论！”

二叔和马芳似乎被定在了原地。萧洵愣愣地看着俺答。伴着脸上的狞笑，他的食指不停地弹着金刀，随即调转马头带着护卫们向前行去。

猛虎见就剩下一个小男孩盯着它看，似乎有些被激怒了，低声咆哮地绕着萧洵转起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