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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义胜》第八章 悲天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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孕妇产后身体虚弱,本该静心调养,张俪阑却因没能为丈夫生出儿子,整日惆怅,不思饮食。其实项义内心深处也盼有个儿子,原因之一:女孩已经养过,男孩尚未感受,不知乐趣如何,心痒难搔;原因之二:妻子生出儿子,外面的闲言碎语便会就此终止,妻子不再有心里负担,安心歇养即可。至于养儿防老这件旁人眼中的要紧事,他反倒并不在意。

他了解妻子的个性,素知她外柔内刚,故而虽有遗憾,未曾丝毫表露,反倒对三女儿项云疼爱有加。安生一家前来道贺母女平安,项义捡个话头,趁机当众讲述七仙女的神话故事,笑称只需再得四女,便即集齐全套,静待有朝一日,看女儿们羽化登仙。

他本意是要抚平妻子心伤,好让她快些养好身子。可惜张俪阑绝非傻瓜,项义每一次软语安慰,都会增加她心中的歉疚。只因她心疼丈夫,面上才装作若无其事,再在心底自伤自怜,尤其没人在的时候,已不知哭过多少次了。

小白到项义家串门,以她这等聪慧,一下便瞧出张俪阑隐瞒心事。后来又去几次,眼看大嫂日渐消瘦,知她心结难解,回去后托朋友从市里寄来红糖,为她调理气血,补充营养。一次趁项义不在家,小白直截了当指出症结所在。张俪阑也坦言不想沮丧下去,给关心自己的人添堵,怎奈天性如此,愈加克制,愈发多思。小白理解这样的性格,自此时常过来陪她说话。项云八个月大时,张俪阑身体终于略见好转。

又一年春暖花开,项义在田间耕作。自打项云出生,他便如牲口一般,任劳任怨,格外卖力,过去常挂在嘴边的远大理想,数月间不曾提起过。安生已在心中压抑许久,这时见项义满脸认真地锄地,终于按捺不住,问道:“义,你没事吧?”他以为项义新添一女之后,压力过大,以致于神志失常了。

项义直直腰,笑道:“不累。”抡起锄头继续干活。安生见他脸色瞬间恢复严肃,料知自己所想不错,道:“咱俩向来是无话不谈的,你有什么心事,可以对我说啊。”项义专注锄地,边干边说:“真没事。”安生道:“其实女儿也没啥不好的。”项义哈的一笑,道:“你以为我在为没有儿子苦恼?多久的事了,早过去了。再说了,谁说女儿不好了,不瞒你说,我现在越来越喜欢女儿了。”说着脸上浮现出慈爱的微笑。

安生瞧了又瞧,见这表情不似装出来的,反而担心起来,道:“什么事都不要憋在肚子里,时间久了,非把人憋出毛病不可。嫂子还年轻,一定能生出儿子,要不改天去庙里拴个娃娃……”项义插口道:“不啦,我不让她生了。”安生一惊,问道:“你真不想要儿子了?”项义停下手里的活,道:“这些年她跟着我,得什么好了?凭啥她就必须得生儿子,怎么,我项义没儿子就不能活吗?”

安生见他动怒,安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全村都知道你疼老婆,我也是好意,怕你将来没人养老送终。义,不是说我不想管你,饥荒那会儿要不是你帮忙,我全家非得饿死不成。就算没这件事,咱俩是什么交情啊,我能不管你吗?”嘀咕一句:“我儿子还不就是你儿子。”

项义听他谈到饥荒,立时想到那些饿死的可怜人,悯心一起,脑中对世俗观念的嗤之以鼻便即冲淡。安生见他神色转为哀戚,以为在自己的提醒下,他为没有儿子、无人养老而悲伤,不由得暗暗自责:“生不生孩子是他家的事,我何必多嘴,反正不论将来怎样,只要我有一口吃的,总不会忘了他就是了。”转过话头,道:“听说没有,又有人卖货被抓了。”项义急问:“什么时候的事?”安生道:“就在今天早晨。我刚出门,就见隔壁辛木匠被人带走了,脖子上还被挂了大牌子,坠的头都抬不起来了。”

项义心下盘算:“最近接连有人被抓,看来这场饥荒把大家都吓怕了。人人都想多囤粮食,以备不时之需,不得以才出卖手艺,违法交易。”忽然打从心底生出一种喜悦感,暗忖:“有买有卖才成买卖,这些人都是因为偷偷做买卖被抓的,看来买方家庭条件不错啊,还有闲粮换不能吃的物件。”问道:“生,一共抓了多少人了?”安生算了算,道:“总得有十来个了吧。”

正说着,河堤上出现一行人。为首那人一面打锣,一面吆喝:“亲爱的广大人民群众们,敬爱的无产阶级同盟们,让我们高举无产阶级革命大旗,宣誓与走资派斗争到底。”话声铿锵有力,言毕,只听身后众人齐声高呼:“划清界限,打倒走资派,无产阶级万岁。”一面说,一面挥舞旗帜,声威甚隆。人群中只三人低头走路,显得格外惹眼。

安生待众人走远,低声道:“现在管的真严啊。”项义问道:“他们做错了什么事?为什么被划入走资派?”安生道:“这仨人都是邻村的,中间那个和我家还沾点亲戚呢。据说他媳妇家祖上是有名的裁缝,还给宫里做过衣服。他媳妇的针线活我见过,很不错,比一般人做的好多了。我猜应该是他卖衣服时被人看见了,要不就是被人事后揭发了。”项义问道:“他们会受到什么惩罚?”安生道:“看这路线应该是押去公审大会的,至于怎么惩罚,反正肯定好不了就是了,没准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傍晚二人干完活,扛着锄头一同回家。迎面小西瓜靡靡走来,手上捧着编好的花环,只见他目光平视,对二人视如不见,嘴里低声吟唱:“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花儿醒来了,花儿醒来了……”

这是一首耳熟能详的儿歌,村童人人皆会。项义看到小西瓜手上黄嫩嫩的油菜花,不自主停下脚步,问道:“是不是快到清明了?”安生这时想法与项义如出一辙,叹道:“菜花黄,痴子忙。闹饥荒那年小黄花病死了,这孩子心里不得劲,居然一下变成这个样子,真是……真是……”他找不到适当的词来表达心情,一连说了两个“真是”。项义胸口一酸,道:“学校被查封了,回头让小白偷偷教他,这孩子底子不错,别给耽误了。”安生道:“你可别害小白了,现在是什么时期,还读书?而且你看他现在的样子,还能听进去别人说话吗?”

再向前走,即将经过从前的栓柱家,忽见江小班从院内闪出。安生见状,道:“偷偷到人家的院子里,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去了?”江小班没想到一出来就被发现,表情显得有些紧张,支吾道:“没,没有啊。”安生道:“进去告诉你爹,最近查得严,别往枪口上撞。”江小班见他好意提醒自己,登觉宽心,道:“谢谢,谢谢生哥。”安生摆摆手,示意他赶紧回家,然后低声对项义道:“这爷俩真不怕晦气,居然跑到死人家里做活。”项义道:“死人有什么晦气的,活人才晦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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