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贵不喜欢酒，也从不喝酒。

他的父亲五年前死于车祸，罪魁祸首就是酒鬼。有鉴于此，杨贵从此对酒类饮料避之如蛇蝎。

但今天，杨贵打破了他多年不喝酒的纪录，上来就是两瓶百威啤酒入肚。

“哐当！”

酒入愁肠酒意上涌的杨贵迷迷糊糊间失手打翻地上的酒瓶。

也许是听到动静，从玄关左边，外号“实验室”的房间里走出一个人来。

他叫莱纳德·斯皮尔伯格（leonard·spielberg），是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两个房客之一。

莱纳德来自得州，身材高大壮硕，性格直爽，喜欢喝酒，目前是斯坦福大学电机工程博士研究生，因为和宿舍里的其他人合不来而在外租房。

今天他没去学校，整个上午都在“实验室”，捣鼓他的芯片组。

走过过道，来到客厅，莱纳德看到面红耳赤的杨贵半躺在沙发上，手里提着一瓶百威啤酒，地上摆着两个空瓶子。

此情此景，莱纳德很是意外，在他的印象中，房东杨似乎说过他从不喝酒。莱纳德去年刚搬进来时，杨贵还曾经劝过他喝酒可以，但不准发酒疯，否则就赶他出去。

“嘿！伙计！怎么又回来了，不上课啦！”

莱纳德和杨贵打了个招呼，“百威的味道不错吧？”

杨贵抬眼看了看他，面无表情的说道：“很难喝，味道和书上说的一样，像马尿！”

本想关心关心房东的莱纳德脸一黑，瞪着杨贵说：“难喝你还喝这么多！”

这个房子里的三个住户就莱纳德一个人喜欢喝酒，冰箱里的百威自然都是他的所有物。杨贵喝着自己的啤酒，嘴上还不饶人，莱纳德能不气么。

“没办法，为了让脑袋空下来，我只能暂时委屈舌头和胃。”杨贵朝着对方晃了晃手上的瓶子，问道：“要一起吗？”

“当然！”莱纳德耸了耸肩，决定放过房东，一边说着一边朝厨房走去：“这可都是我亲手从购物中心扛回来的，我不准备让它们被不喜欢它的人喝光！”

“哐！”

两瓶啤酒轻轻一碰，发出脆响。

沙发对面的电视上正在重播电视剧《宋飞正传》【注1】，这是一部喜剧，但两个观众都没有被逗笑。

莱纳德一口喝掉半瓶啤酒，冰冷的口感让他觉得浑身无比舒畅。酒过三巡，莱纳德眼神迷离。他看了看身边眉头紧锁的杨贵，犹豫片刻后，开口问道：“介意说说么，杨，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居然破戒了？”

等了片刻，没听到杨贵回答，莱纳德就自问自答说：“肯定很介意，对吧？这样也好，我本来就不太擅长当知心哥哥……”

“而且，我们的关系也没要好到那个地步……”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莱纳德还是有些不死心，旺盛的好奇心促使他迫切的想要知道房东身上发生了什么。

正当莱纳德转动脑筋，想要找个方法（比如说灌醉他就是一个现成的方法）让杨贵自己开口时，杨贵转过身，半边身子朝向莱纳德，一脸严肃的问道：

“莱纳德，你谈过恋爱么？”

“果然和女人有关！”听到房东的问题，莱纳德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同时暗暗感叹，席勒说的果然不错：“酒不会发明任何东西，只会使人讲出秘密。”

这不，连一向闷骚的房东喝过酒后都一反常态，如此直接大胆。换成平常，他才不会和莱纳德聊女人。

“莱纳德，怎么不说话，难道平时口花花的你其实也是个童贞处男？”

见莱纳德半天不回话，已经醉了七八分的杨贵使出激将法，殊不知同时也不经意间自爆了。

莱纳德内心暗喜，直呼今天的酒没白请。

他按住略显不耐烦的房东，好整以暇的回答说：“杨，这你就小看我了。”

“我十八岁和舞会女王花前月下，二十岁被两个神似蜜雪儿·菲佛的金发美女争抢，二十四岁为了逃离婚姻地狱而来到加州。这样的我怎么可能还是童贞呢，你这是……”

莱纳德正要数落房东的不是时，杨贵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道：“说那么多干什么，直接说谈过不就行了，浪费时间！”

“就你这样，回答问题抓不住重点，达特茅斯学院【注2】能放你本科毕业真是奇迹！”

杨贵语气刻薄的批评过莱纳德之后，问出了真正的问题道：“莱纳德，我已经知道你情感和两性经验丰富了，那么，我能知道你在选择另一半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么？”

莱纳德先喝了一口啤酒，好压下刚刚被人说道时生起的怒火，然后才回答说：“条件当然有，我又不是发情的野狗，只要是母的就想上。”

“具体说说？”

“当然可以！”莱纳德扬了扬眉毛，空着的右手拇指和食指搓了搓，“只是……”

杨贵虽然喝的差不多了，脑袋却依旧清明。看明白他的意思，杨贵白了莱纳德一眼，许下条件说：“只要让我满意，下个月免房租！”

“成交！”杨贵刚一提条件，莱纳德就迫不及待的拍手答应，然后笑眯眯的回答起杨贵的问题来。

“我是个有原则的人，选择交往对象时，我会从多方面综合考虑。”

“首先来说，作为纯正的白人，我的对象也必须是白人。”

“其次，对方的外形必须足够吸引我，具体来说，我比较看中胸部和臀部。”说到这儿，莱纳德给了杨贵一个人男人都懂的荡漾的眼神，“这样，我才能更好的享受床上的激情。”

“最后，作为一个潜在的后期圣徒（即摩门教信徒），在对象的宗教信仰上我没有什么要求，她是基督徒也好佛教徒也好甚至你们东方的道教徒都行，我不会有意见，唯一例外的是，她绝对不能是***。”

“***要披纱穿罩，限制交往，将女人最好的一面通通掩盖，这一点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莱纳德说着说着越来越激动，到最后甚至站了起来，面上露出愤怒的神情，似乎回忆起不太高兴的往事。

“嘿！伙计，别激动，给我坐下！”杨贵毫不客气的把比自己壮一圈的莱纳德拉回沙发上坐下，说道：“我说莱纳德，你找对象谈恋爱也太多要求了吧！”

“又是人种，又是身材，又是宗教，来来去去都离不开皮囊。”

“话说，我怎么觉得你这些话好像不太妥当啊，貌似算得上歧视了吧？”

莱纳德抬了抬屁股，好坐的舒服些。反种族歧视既是美国的大旗之一，也是美国的痛点，被人指责有歧视倾向可不是一件小事。但莱纳德却轻松自如，好像杨贵说的不是他一样。他拍拍杨贵的肩膀，说：“这哪里算是歧视，我又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我的观点。还是说，我亲爱的房东是个爱打小报告的小人？”

莱纳德一边说，一边重重的拍了几下杨贵的肩膀。

“嘶！”莱纳德手上力气不小，杨贵吃痛叫出声来，没好气的拍开他的手，说：“我当然不是这种人。”

莱纳德点点头，朝杨贵举了举手中的酒瓶，说：“我相信你，杨，来，干杯！”

“砰！”

两人碰过后，各自喝了好几口。

“呃……”杨贵擦擦嘴角，打了个长长的饱嗝。心头疑惑还在，他继续问道：“莱纳德，你的观点，我是说恋爱观，在你们当中，是算普通的，大众的，还是属于比较特别的？”

莱纳德想了想，说：“肯定不算是特别那一类的，也不能算很大众，算是在中间吧。”

对于莱纳德含糊的回答，杨贵不是很满意，跟着又问：“哪一部分是算大众的，种族？身材？”

“嗯……”莱纳德沉吟片刻，说：“都是！”

“杨，我大致明白你想问什么了。这么说吧，美利坚是个移民国家，世界各地的各个族裔几乎都能在这片土地上找到，欧洲白人，非洲黑种人，亚洲黄皮猴子，拉丁，印度，本土印地土著，各色各样的人混杂在一起。”

“但是，杨，你要知道，美利坚的主导者是wasp（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美国宪法上虽然没有明文写出来，可现实无处不在表现这一点。”

“作为统治者，wasp自然而然的会倾向族内通婚，以保持自身的……嗯，纯洁？”

说到这儿，莱纳德不由自主的露出一丝讽刺的微笑。

“另外，据我所知，直到1967年被最高法院判决违宪前，美国是有明文法条禁止族裔通婚，尤其是白人与其它族裔的通婚。”

“所以，你明白了吗，杨，被一个白人女性拒绝不是一件可耻的事，不值得你如此沮丧。”

“因为，错的不是你，是这个世界。”

莱纳德中二感十足的安慰说。

“谢谢！”对于莱纳德的解释，杨贵逻辑上能够接受，同时也敏感的听出了不和谐之处。

“莱纳德，听你这么说，你似乎对这种现象也不太赞同，但为什么在实际行动上你的观点和他们却几乎没差呢？”

“嘿！胆子不小吗，房东！”莱纳德闻言又给了杨贵肩头一拳，随后回说：“奇怪我嘴上说一套，实际行动时又是另一套吗？”

“杨，这一点也不奇怪！”

莱纳德脸色通红，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边摇着头，一边高谈阔论道：

“你要知道，人的认识和行为从来都难以做到完全一致的，如果能做到我就不会在这儿陪你喝酒，而是有资格挂上st（圣）的头衔，接受无数信徒朝拜了。”

“我知道思想和行为割裂很奇怪，但我也没办法。”

“从小到大，我的玩伴是白人，我的父母，我的老师都告诉我将来要娶一个白人。”

“他们告诉我，不要轻易和拉丁，墨西哥，黑人，黄皮猴子接触，这些人要么是小偷，要么是强盗，要么是吸毒者，要么是擅长偷奸耍滑的小人，会把我带坏的。”

“这个观念不仅存在于父母老师口中，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遍布于生活中的各个方面。”

说到这儿，莱纳德指了指对面：“电视剧！电影！”

又从沙发旁边的地上捡起一叠纸张，说：“还有报纸！”

“通过这些渠道，无形之中这个印象越来越根深蒂固，直到我上大学，接触更多的人后才稍稍扭转。”

“即便如此，在接触这些人时，我依旧会下意识的提高警惕，另眼相待。”

“所以，杨，你明白了吗？”

说到这儿，莱纳德居高临下，看着杨贵。

杨贵点点头，他似乎被莱纳德的激情所感染，同样站了起来，激动无比的说：“我明白了！伙计！”

“你说的没错，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

“是这个被既得利益者所掌控，通过媒体等渠道，人为灌输错误思想，故意制造不对称信息的世界的错。”

“不是我哪里不好，只是因为我是华人，在爱丽丝眼里一无是处浑身上下没有优点只有偏见的华人，所以她才拒绝的如此果断！”

“我明白了，彻彻底底，明明白白的清楚了！”

杨贵的双眼放出大彻大悟的光芒，在酒精的刺激下，他打破了平时的枷锁，说出了平常绝对不会也不敢说的豪言。

“既然是世界的错，那么就需要人去改变，去纠正。”

“美国是英雄的国度，是自由的国度，他不应该放任如此的不公继续存在。”

“莱纳德，我的伙计，来，我们既然发现了这点，我们就不能干坐着，视而不见。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做些什么？”

莱纳德似乎也有些醉了，居然陪着杨贵说起了豪（胡）言（话）。

“杨，你说的没错，我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们要做些什么，打破无所不在的洗脑，纠正信息的正常流通……”

“对，莱纳德，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可以发起抗议，要求立法……”

“我们可以把那些幕后的始作俑者都找出来，曝光他们，让他们身败名裂！”

“所有媒体的言论都要经过审查，绝对不允许出现误导和非事实的内容……”

就在莱纳德和杨贵两人像疯子一样站在客厅你一句我一句商量“大事”时，不知道什么时候，客厅中出现了第三个人。

他叫沙恩·沙弛（shanesatchi），是这间房子的另一位租客。和莱纳德一样，沙恩也是斯坦福大学电机工程系的学生。他比莱纳德小两岁，和杨贵一样，目前硕士在读。

沙恩个子很高，有一米八五，但身材和杨贵一样瘦弱，立在那儿远远看去活像一根竹杆。黑色卷发，黑色眼睛，脸型窄长，鹰钩鼻，短下巴，肤色比一般白人稍深，是个典型的犹太人。

此刻，沙恩身穿灰色tshirt，双手捧着一边鲜榨果汁，嘴里含着吸管，饶有兴趣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半晌，总算听明白两人妄语的主题的沙恩突然插话说：“嘿，你们两个疯子，快醒醒！这里是地球，是美利坚合众国，不是早已经死翘翘的苏联，更不是漫威的英雄宇宙。”

“无论你们怎么做，都绝没可能在短时间内扭转局面的。”

“与其在这里胡言乱语，还不如乖乖的做好自己。”

“从我做起，才能改变世界，不是吗？”

说完，沙恩不理呆立原地的两人，径直走到客厅电视左侧的墙边，那里有一张小桌，桌上面摆着一台通体全黑的戴尔台式计算机。

那是属于沙恩所有的工作台。

杨贵和莱纳德两人的工作台都设在玄关边上的“实验室”，沙恩最迟搬进来，觉得“实验室”的空间太逼仄，他不喜欢，因此随便在空间最宽裕的客厅占了一个角落作为工作台。

沙恩把手上的果汁放到电脑边上，拉出椅子坐下。电脑一直开着，只要打开显示器就能用。他打开前不久才新装的浏览器软件mosaic，输入www网址，余光却偷偷关注着杨、莱两人。

沙恩刚刚的那一番话似乎威力巨大。杨莱两人愣在原地，随后不约而同的叹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两人对视一眼后，莱纳德脚步踉跄的走向楼梯，似乎要上楼休息。

杨贵则扶着额头躺倒在沙发上，他也准备休息，但醉意强烈的连多走一步的意愿也没了。

两人都没有收拾满地残骸的打算。

沙恩看着两人，轻轻摇了摇头。

注1：这是一部号称“史上最佳剧集”之一的，其知名度与受欢迎度毫不逊色于大部分国人熟知的经典喜剧《老友记》的美剧。故事以纽约为背景，讲述四个曼哈顿年轻人的故事，他们分别是杰瑞·宋飞、宋飞的多年老友乔治、宋飞的前女友伊莲，还有宋飞神叨叨的对门邻居克莱默。

注2：达特茅斯学院是美国常春藤八校之一，训言之一是：“如果你不能很好地珍惜时间，那么就看看对手那在不停地翻动书页的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