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末，大学扩招还是传说，大学生是真正“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几百万人里只有几十万人能够最终步入大学殿堂。

春风吹暖了海边那曾经破旧荒败的小渔村，如雨后春笋般兴起的服装厂、加工厂、玩具厂……工人们热火朝天拼生产，干得好的工资一个月能达到四百多块。

在安阳镇，那时候即便在最好的年景里，农人起早贪黑、忙忙碌碌耕耘一年粮食作物折算下来也只有几百元的收入。

一段时间里，“读书无用论”沸沸扬扬，弄得人心慌慌。

城里的学生还好一些，农村不少家庭咬牙让孩子最多读到了初中，就赶着他们出外打工挣钱去了。

戊辰年正月初六，安阳镇中学高三年级开学了。

秦望荣一大早就从宿舍出来，坐在了自己的位子上看书。

他是来最早的，教室里很安静，没有昨天那恼人的嘈杂。他静下心来，认真把几个薄弱的英语语法背了又背。

昨天下午，班主任组织先到校的同学们给教室大扫除，安排了任务后，班主任就先离开了。

班里最爱出风头的李水生、王伟、林凡三个人穿着港岛那流行过来的喇叭裤，头上架着蛤蟆镜，也不好好扫地，握着竹扫帚当“麦”，几个人旁若无人地就在教室的空地上哼起荒腔走板的《冬天里的一把火》，扭着胯跳起了霹雳舞。

廖佳儿小心翼翼地提着一桶水打算去擦窗户，她侧着身沿墙边走，想避开唱唱跳跳正嗨的几人，没留神被他们那挥得张牙舞爪的扫帚钩住了身后长长的发辫，她吃痛一声，没拎住铁桶，大半桶水就泼到了李水生的喇叭裤上。

李水生立马怒了，一把就从后头扯住了廖佳儿的辫子，张口就是一串国骂连续问候廖佳儿的女性长辈，不依不饶地要让廖佳儿帮他洗裤子。

王伟和林凡也在一旁围着，拿扫帚挡着不让廖佳儿走，嘴里也是骂骂咧咧的。

“你们想干什么！”

秦望荣正在教室外搬桌子，刚进教室门就看到这一幕“三恶霸欺负弱女子”，顺手操起门旁的长条凳便冲了过去，趁李水生几人不备挨个捣了他们的后膝盖窝。

几个人条件反射地歪了身，手里的扫帚也掉到了地上。

廖佳儿总算找着机会从三个人的包围圈里冲了出来，跑出了教室。

她心里又害怕又着急，躲在窗外面不停往教室张望。

“秦望荣！你tm个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tm个穷鬼天天想着攀个有钱老丈人吃软饭是吧！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鸟——！”

李水生一看到秦望荣跑来搅局，怒气值瞬间爆表，一连串国骂不停歇地朝秦望荣招呼，一边还想对秦望荣动手。

秦望荣听他骂的那些污言秽语，只觉得血直往脑袋上冲，气得要爆炸，抓起地上的扫帚便和对面几人过起招来。

班长看着情况不对，赶紧冲过来做和事佬。他人高又壮，力气一个顶俩，一边一个就把两个惹事的头子给揪开了。

“你们疯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吵架打架，想挨学校处分吗！还想参加高考吗！都给我老实点，老师马上就要回来了！”

旁边几个干活的同学也赶紧来劝架，把两边人隔离开来。

班长是极爱操心的性子，想着都是相处了三年的同学，也不愿意到冲刺的最后了还有人因为打架掉了队，是以他叮嘱几个在教室的同学，把这个差点闹出大风波的事件给瞒得死死的，没让老师知道。

李水生气哄哄地回宿舍换裤子去了，王伟和林凡也跑了。

剩下的同学们继续大扫除，没人捣乱，很快大家就把教室打扫擦洗得焕然一新。

天色渐晚，大家三三两两回宿舍拿了饭盒去食堂吃饭。

最后的冲刺时刻即将开始了，大家的心都是乱的，又充满了干劲。

等食堂的人渐渐少了，秦望荣找了一个角落的位子坐下，面前的饭盒里是二两饭和一勺素炒白菜，打磨得光溜的竹筒里装着食堂的免费汤，汤清澄澄得能倒映出人脸，零星飘着几粒葱花。

廖佳儿一直在食堂里等着，终于看到秦望荣进来了。

她悄悄走过去，坐在秦望荣侧对面的位子上，低着头看着桌子也不看他，把手里用手帕裹着捂了好久的饭盒打开，反手朝秦望荣那儿轻轻推过去。

饭盒里的食物还温热着，是满满一盒油亮喷香的笋烧肉，食堂少数“特供菜”之一。

秦望荣沉默地吃着白饭，间或夹起白菜一口吞下，仿佛每一粒米都需要他专心咀嚼，没有一丝精力能分神去看那盒散发着奇香的大菜。

“你吃点吧，我给你留的，没有动过的。”

廖佳儿小声说着，飞快地抬头看了秦望荣一眼就赶紧低下了头。

“谢谢，不用了，我吃饱了。”

秦望荣一口喝完竹筒里装的清汤，朝廖佳儿点了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拿起自己的饭盒和竹筒，径直往食堂外走了。

廖佳儿呆呆地望着秦望荣的背影，眼里有不知所措的委屈，她叹了口气，在食堂坐了很久，直到晚自习铃声打响了，她才像被惊到的兔子一样，赶紧小跑着回教室去了。

“同学们，明天就开学了，我把上学期期末最后一次模拟考的卷子发给大家，一会我们就来讲这张卷子。好好看看你们的正确率！该收心了，你们的年已经过完了，赶紧回到高三该有的紧张上来！”

秦望荣班上的班主任兼数学老师是位敦实矮胖的中年女人，眯缝着眼凶巴巴看人的时候总让人有一种被老鹰盯上的兔子的感觉。她一进来就拿了一大叠卷子让她的课代表秦望荣发下去，边拎着根教鞭，时不时敲两下讲台。

发完了卷子，秦望荣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刚一坐下，桌肚的墨水瓶就歪着掉了下来，碰到了他的冬裤上。

漆黑的墨水把卡其色的冬裤泼得到处都是，一点点地渗到了内衬的棉花里，染到了秦望荣的腿上。

“快看，秦望荣尿黑裤子了，哈哈哈”

周围突兀地传来一阵小声的嗤笑，他回头看了一圈，没发现是谁，不过他心里已经有了数，他记得非常清楚，发卷子之前他的墨水瓶还好好地放在桌子上。

“安静！”

班主任江老师严肃地敲了敲黑板，她注意到了秦望荣这边，走过来看了看。

“望荣，怎么了？墨水洒了？要不要先回去换一下。”

对于自己的课代表，江老师还是很满意的，秦望荣是个有天分的好学生，她很看好他的高考表现。

“不碍事的，谢谢老师，下了自习我再回去换吧。”

江老师看了看只是裤子脏了，便也没在意，转回讲台开始讲课。

台下，秦望荣认真望着黑板的双眼里，升起了一道抑制不住怒气的光。

他缓了缓心神，强迫自己认真看着黑板上的板书，手下不停地做起了笔记。

来日方长，给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