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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夜长》第一章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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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知夜在瘴气弥漫的芦苇荡里漂了一天一夜,她之所以醒过来,并且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竹筏撞上了块大石头,把她掀落了水,水底的石块硌得她差点把隔夜的酒肉吐出来。她醉醺醺地从水里爬起来,脚底板也被石块硌得生疼,想起鞋子脱在了竹筏上,随即抹了把脸望过去,已漂远了。

是夜,月影婆娑。熏风一阵,水光涟漪泛上了鹤知夜烂醉如泥的臭脸,她此刻浑身湿透,一边走着一边拧去衣衫上的积水。水边的夏草长得那叫一个肆意,在潮湿闷热的夜里难免倦软,踩在脚下有些打滑。

草木渐深,雾气渐重,远处隐现出几点幽浮的灯火。

一团小小的黑影趴在一从矮灌里,撅着屁股,一点一点往里面挪动。

鹤知夜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似乎惊动了什么东西,那团黑影泄气地瘫倒在地,四仰八叉地看着她,奶声道:“好呀你个死鬼,你赔我萤火虫。”

小女娃出言不逊,然而鹤知夜并没有停下脚步,甚至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经过的时候顺便把脚边的小人儿从地上拽起来,又顺手拍落她身上的草叶,嘴里说道:“起来,地上脏死了”。

小女娃踉跄着小跑了几步,才跟上鹤知夜的步子,她吸了吸鼻子,不禁又放了慢步子,捂鼻道:“你怎么馊了,又喝了不少酒?”

鹤知夜头也不回地答道:“在赌坊输了光钱,只能借酒消愁。”

“把鞋子也输了?”小女娃瞥见鹤知夜打着赤脚,脚趾缝里还缠着几缕水草。

“岂止?就连肚兜都输了。”

小女娃追上鹤知夜,趁她不毫无防备,迅速地将手伸进她的短衫里,一把扯下她那“输掉”的肚兜,质问道:“那这是什么?”红肚兜已然湿透,皱皱巴巴的,仔细一看,缎面上头还有个小东西在蠕动,小女娃睁大眼睛,又问道:“这又是什么?”

鹤知夜瞥了眼肚兜上那只不知所措的螺,随口道:“我新养的宠物,叫铁柱,你跟它认识一下。”

天上淅淅沥沥地落起雨,鹤知夜撩了撩额前纠缠的湿发,推开身前的栅栏进到酒肆,小女娃娃也跟着进去,口中还道:“养螺当宠物?鹤知夜你莫不是瘴气吸多了?”

这间酒肆的主人叫做妙莲,此时摇曳生姿地上了楼,刚一推开门,水汽便朝她裹了去,她连忙扇了几下团扇,看清了泡在木桶里的鹤知夜。

“我听莲宝说,”妙莲反身合上门,嘴里道:“你又喝酒赌钱去了,咳咳……”连住呛了几声,随即又一脚踢开门,尖声道:“我的小姑奶奶,这大热天的,你也用得着泡这么烫的水么?也不怕闷死在这,巧了外头雨下得厉害,也够闷,今日死,明日便生蛆。”

鹤知夜隔着水汽翻了个白眼。

妙莲不停地扇着团扇,将搭在臂上的干净衣衫扔到一旁的竹篮子里。此时水里的人翻了个身,妙莲连忙躲开,可水花还是溅了些在她的裙角上,她惊呼道:“要死啊你个小蹄子!你知不知道老娘这身新衣裳值多少银子,若是叫你弄脏了,我可不饶你……”

鹤知夜深吸一口气沉下水去,头发水草似的蜿蜒在水中。

妙莲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扇柄插入交领中,弯下腰细看裙角上的水渍,视线里突然多了一双小巧的绣鞋。见崭新的鞋面上沾了些泥巴,还有几根枯草,妙莲不禁蹙眉,正想数落一番,就听莲宝脆声道:“娘,桃苑姐姐来了。”

妙莲仍盯着莲宝鞋上的泥巴,并未抬头,嘴里应道:“哦桃苑来了?”

一个绑着双垂髻的红衫少女从楼梯处小步挪过来,一眼撞上了正俯着身的美妇,胸前一片大好风光,一把团扇的扇柄刚好委身于那道沟壑之中,不禁结巴道:“妙、妙莲娘子。”

妙莲直起身子,看桃苑脸红得快同衣裳顺了色,疑惑道:“怎么了这是,莫不是你也喝多了?”

“啊?我没……”桃苑羞得不轻,猛摇了几下脑袋,一时间脸色惨白,赶紧扶住门框。

莲宝踮起脚,戳了戳桃苑的脸,又转而向妙莲问道:“娘,你看桃苑姐姐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是不是病了?”

见这对母女十分关切地看着自己,桃苑低下头,气若游丝道:“大约这几日辟谷,有些虚了。”

妙莲捂嘴嗤笑了起来,捏了把桃苑的胸口,也不管桃苑是否又红了脸,调侃道:“瘦成这般了,还辟什么谷,我看你啊,是要多吃些才好。好了,既然你来了,我就不管里头的那个死鬼了,我还要做生意呢。”说着,妙莲从交领里取出团扇,指了指屋里冒着腾腾热气的水桶,又道:“可耽误了我这生意了。”说罢,便牵着莲宝下楼去了。

鹤知夜听到妙莲走了,这才从水里浮上来,她抹了把脸上的水,看到桃苑还一直望着门外,问道:“哪个没良心的这么狠,给你下了什么药,怎么一直盯着人家一老一小的屁股看个没完?”

桃苑回过神,快步挪到水桶边,一脸艳羡道:“阿鹤姐,妙莲娘子那里好大啊。”

“什么?”鹤知夜随口一问,手脚利索地从桶里爬出来,甩了甩湿发。

桃苑往后一闪身子躲开,嘴里道:“不怪常言道,情义千斤不敌胸脯四两。”

“她?四斤还差不多。”鹤知夜胡乱擦干身子,指着自己胸前答道:“喏,四两,也就这么大一点。”

桃苑低头看了看自己平整的胸前,委屈道:“也难怪他不喜欢我……”

“他?哪个他?你给我说说,到底是哪个不识趣的,不喜欢你为何还给你下了药?”鹤知夜拢了拢乱糟糟的头发,拿梳子梳起来,这刚梳了一会,梳子便断成两截,索性丢到一旁,徒手扯开纠缠打结的头发,半晌,又道:“这下了药又不管你,还放着你来找我。桃苑妹妹,不要怪姐姐我不讲情谊,只是我着实对女人提不起兴致,尤其是你这样的小雏儿。”

不过桃苑似乎并不在意鹤知夜如何调侃自己,待鹤知夜收拾好了,看桃苑还是呆呆地立在一旁,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乱世纷纷,琵琶美酒,匪我思存。

话说那鹤知夜,本是镇守阴曹地府的地藏王菩萨座下一鬼灵,在黄泉路上执灯引魂。只是少有幸运鬼灵如斯,生得天资聪颖,冰雪聪明,不到百年就修成正果。

上面那句呢,其实是鹤知夜自谦用的,真假难辨。说到底,她能有如今这般“造化”,还多亏了地藏王那老儿帮她通融打理,叫她区区一个小鬼仙,却连仙籍上都记了名。据说天界那位掌管仙籍的仙人,实不敢驳了地藏王他老人家的面子,在那威逼利诱抑之下,才哆哆嗦嗦地在仙籍上写上了鹤知夜三个字。不过,鹤知夜她本来也就只求做一个逍遥自在的散仙,没想混出个多大名堂来,此番,那位掌管仙籍的仙人则无须担心上头怪罪下来,毕竟那些正经管事的上神们平日里都忙得紧,谁也不会在意多了她这么个小仙。

鹤知夜一直觉着因果报应是个真理,如此想来,她能修得个神仙做做,也是先前几十年年替地藏王那老儿端茶送水加跑腿捶背换来的福报善果。此福报真真是甚得人心,此善果真真是入口香甜,回味无穷啊。

再说那桃苑,不过是一个跟在鹤知夜屁股后面混吃混喝的小鬼灵,原是那地府黄泉村中一株桃花树,一朝化成人形。鹤知夜觉着桃苑眉清目秀长得怪讨人喜的,便经常带着她同自己鬼混。

其实私底下鹤知夜早已找孟婆八卦过一番,桃苑前世是一个破落户家的女孩儿,生在一名为杏塘的小村,从小没了爹娘,跟着哥嫂过日子。一年发了大水,家里难持生计,她哥嫂商量着要将她卖了,而她性子烈,气不过,便在暴雨之夜上吊死了。鹤知夜从不对桃苑讲起这些来,是怕她记起前世种种之后会戾性大发,毕竟她上吊时穿着一身红,是个企图化作厉鬼回来报复的有志之人。

鹤知夜琢磨着,也许是桃苑前世上吊时穿的红衣裳质量不好的缘故,被暴雨冲褪了色,她才没能化作厉鬼,可即便如此,她的魂灵却仍系着一丝怨气,无处可去,四处游荡,最终附在了一株生长在连通阴阳之处的桃花树上。想到这里,鹤知夜抬头瞥了一眼桃苑,见她还是一副失了魂的模样,端详许久,才开口道:“我说桃苑,你说你这是思春了还是思春了?”

桃苑垂下眼帘,脸上微红,小声道:“阿鹤姐,你说这人世间的男子,都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呀?”

鹤知夜被那左一个“男子”右一个“女子”的给膈应到了,胃里一阵翻滚,赶紧抓了一把瓜子嗑着压惊,坦言道:“桃苑啊,话说那人世间的男人,哦不,男、男子,话说这个男子啊,都喜欢,俊俏的温婉的知书达理的会洗衣服会做饭能生娃能奶娃还能照顾老人家……哦对了,其实最重要的是,她得是个活人。”

桃苑前面听了还行,最后那句一听完,只“哦”了一声,便颓然伏在石案上,把脸埋进臂弯里。

鹤知夜见她这般,许是打消了要去同凡人谈情说爱的念头了,遂微笑颔首,给自己倒了杯温酒,小嘬了一口。

阴曹地府虽永不见天日,但是在炎夏里,阴阴冷冷的幽冥之地,却是个极好的避暑处。

这处院落是鹤知夜早些年给地藏王端茶递水时就置下一处的房产,也是她于各界置下的众多房产之一。院子里有棵老得颤颤巍巍的的梅子树,是鹤知夜从地藏王老儿那里连根刨了扛过来的,那梅子树汲取地府的阴灵之气,每隔百年,方结一次果,那果子异于寻常,乌黑滑溜的,只有樱桃大小,入口涩苦难咽,酿出的酒却浓郁香甜。

“树老儿,你这儿孙们酿的酒,你要不要尝尝?”鹤知夜苍白的脸映着一盏幽蓝烛火,泛了些诡异的醉色,她又斟满一杯酒,正端着酒杯正发懵呢,却不想对面的桃苑猛地抬起头,惊得鹤知夜半杯酒都泼到了自己脸上。

“只要我小心谨慎些,温郎肯定不会发现我是鬼的。阿鹤姐,你就帮帮我吧。”

温热的液体顺着鹤知夜的脖颈滑进她的里衣,她不舒服地扭动了下身子,问道:“谁?什么?温郎是哪个?”

桃苑满面春光,轻声道:“温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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