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阁的雅间。

珍馐佳肴流水价的摆上来，堆满了铺着大红桌布的圆桌，一眼望去，色香味俱全，勾的人食指大动，胃口全开。

苏如宝吃的很满意。

刚才在国师府饿着肚子面对那些香气扑鼻的饭菜，能看不能吃，可真是有点把她憋坏了。

好菜自然要配好酒。

侍女们送上了西域的珍品葡萄酒，殷勤的在苏如宝几人面前的杯子里斟满。

上辈子，美食与美酒，都是苏如宝最不愿辜负的好乐趣。

不过这辈子的身子太娇弱，酒量实在是浅少，她已经许久没有碰过一滴酒了。

但是看着面前精美的夜光杯里，那剔透晶莹的玫瑰色酒汁实在太过漂亮，她忍不住就想小酌上一口。

阿七坐在她的对面，手里拿着也拿着一杯酒，却是只呆呆的看着她，不喝，也不吃。

从进来到现在，苏如宝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但是也没有刻意的躲避他，仿佛他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或者邻居，态度是那样的毫不在意，落落大方。

这让他在心里纠结了许多解释认错的话，根本就一句都说不出来。

紫云在一旁默默的坐着，垂眼看了看阿七放在桌子下，死死攥着桌布的僵硬手指，无声的叹了口气。

“苏小姐。”她站了起来，欲言又止，最后只低低的说了句，“我有点事，出去一趟，你们慢慢吃。”

说完，不待苏如宝答话，就放下了筷子，颌首对阿七行了个礼，迈步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雅间的门。

屋子里，就剩下阿七和苏如宝两个人。

空气中，似乎陷入了一种难言的沉寂。

苏如宝依旧在浅酌着那一杯香醇的葡萄酒，晶莹的酒水沾染在唇角处，越发显得那唇瓣娇嫩饱满起来。

阿七被这种无声的沉寂憋的几乎要发疯，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你，没有话同我说吗？”

苏如宝微微侧过脸，手里拿着夜光杯，笑了下。

“你想听我说什么？”

如此云淡风轻，浑不在意的样子，让阿七压抑在心底的情绪顿时不受控制的迸发了出来。

“说你恨我，怪我，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我永远比不上楚轻尘，说我是个心术不正，阴险歹毒的混蛋！说恨不得我立刻死在你眼前，再也不想要看见我！这些，难道不是你想说话的吗？你说啊！说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已是有些歇斯底里，圆圆的桃花眼里，满满的都是泪珠，却又在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整个人仿佛是像是一只被人抛弃的小猫，委屈又愤怒。

“你就说实话吧，其实，你就是同楚轻尘一样，讨厌我······对不对······”

他的语气低落了下来，眼泪也跟着砸了下来，落到袖子上绣着的仙鹤纹上，沁湿的斑斑点点。

苏如宝看着他，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为什么，你就认定了你哥哥讨厌你呢？”

为什么？

阿七咬着唇，眼泪仍在不受控制的往下流。

这还用问吗？

他反手抹了一把眼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带上哭腔。

“因为我的出现威胁到了他的地位，因为我得到了他母亲的宠爱，因为我的生母是个娼妓，他觉得我成为他的弟弟是他的耻辱，因为他······”

“不。”

苏如宝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

“如果他当真如此厌恶你，当初就不是折断你的双腿，而是要你的命了。”

阿七哼了一声。

“他那是欲盖弥彰，怕背上个残杀手足的罪名，他也怕，他那个本就不待见他的母亲，更加的恨他，而且，杀了我有什么意思？他就是要让我当个废人，苟延残喘的在他的脚底下过一辈子，他才得意呢！”

“可我觉得，他并没有这个针对你的意思。”

苏如宝看着他的脸上的泪水，轻轻的叹息了一下。

“你难道真的看不明白，你哥哥，他根本就没把你当作什么威胁，什么耻辱，你对他而言，就如家里的一棵树，路边的一株草，虽然总是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但是，他从没在意过，更不会因为觉得这棵树，这株草很碍眼，就去砍了它拔了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边说边起身走到阿七的面前，拿了帕子扶着他的脸，给他擦了擦眼泪，颇有些语重心长。

“你不要觉得我是在为他开脱，我是当真把你当弟弟，才会跟你说这些真心话，其实，你并不是真的恨他，相反，你很在乎他，很想他能解释你的断腿与他无关，很想他能像个真正的大哥一样的关心你这个弟弟，很想他能赞赏你以你为荣，你处处与他作对，很大程度上，你是想引起他的关注，对不对？”

“不对！我没有！没有！”

阿七瞪圆着眼睛，急促的喘息着，因为激动，胸膛在剧烈的起伏。

“我才不要跟他玩什么兄弟情深，我就是恨他，就是恨他！”

我怎么可能在乎楚轻尘那个狼心狗肺的混蛋！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虽然嘴硬，他的眼泪却是一颗接着一颗的从通红的眼睛里滚落了下来，将苏如宝替他拭泪的手帕都沁湿了一大片。

苏如宝对着这张肖似她前世弟弟的一张脸，有些心软，伸手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

“试一试好不好？”

她轻声说道，语气柔和的如微风拂面。

“试着不去恨他，就算勉强不了自己同他兄弟情深，那至少学他一样，不在意，不与他为敌，不要再整日活在仇恨里头，你看，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好吃好玩的东西，那么多美轮美奂的风景，为什么要把时间白白的浪费呢？放过他，也放过你自己，不好吗？”

阿七的双眼已经哭红，他怔怔的看着苏如宝，过了许久，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憋出了一句话。“是不是，我不恨他了，你，你就不讨厌我了？”

这个傻孩子。

苏如宝微微笑了笑，又揉了下他的头发，语气带着几分亲切。

“我从来就没讨厌过你啊。”

从没讨厌过我？

阿七的眼睛亮了起来，不敢置信的看着她。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苏如宝微笑着与他对视，“你是我弟弟嘛。”

弟弟······

阿七如何不明白这两个字的含义，苏如宝，这是在委婉的拒绝他。

他现在的心情很复杂，脑子里乱成了一团，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只是下意识的觉得，只要她不讨厌他，就是当弟弟，他也认了。

“对不起。”

他终于说出了他的道歉，握住了苏如宝的手，眼泪簇簇的往下流。

“是我做错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苏如宝欣慰的点点头，刚想再说两句赞扬的话，却看到阿七吸了两下鼻子，红通通的眼睛盯着她，无不认真的开口。

“可是，我不要当你的弟弟。”

嗯？

苏如宝挑了下眉梢。

刚才不还好好的吗？这孩子，怎么说变就变。

“我比你大一岁。”阿七嘟着嘴，哼哼道：“要当也是当哥哥！”

哈。

苏如宝反应了过来，哑然失笑。

“好吧，阿七哥哥，来吃饭吧，我都听见你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叫了。”

阿七的脸红了红，伸手拿起了筷子。

这声哥哥，还真是的叫的他无比的受用。

出门时，阿梓得到消息，已经驾着马车，赶来接苏如宝回家。

“让我送你回去吧。”阿七捏着扇子，依依不舍的说道。

“不用了。”苏如宝摆了摆手，“这儿离苏宅也不远，天也晚了，你早些回去吧。”

她看着阿七黯淡下来的眼神，想了想又说道：“我庄子上的花开的正好，你明天要是没事，过来玩吧。”

阿七的目光，又亮了亮，开心的点了点头。

“好，那就明天见。”

“嗯。”

苏如宝同他告别后，转身上了马车，紫云也服侍着阿七，上了另一辆马车，她抬眼朝苏如宝这里看了看，却是突然走了过来，在已经放下来的车帘后，垂首低低的说了句。

“苏小姐，谢谢你。”

“不用谢。”

苏如宝温和娇软的声音清晰的从车帘后传了过来。

“紫云，劳烦你照顾他了，你的心意，总有一天，他会看到的。”

这句话让紫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轻颤了一下，她猛然的抬起头，一向冷静沉闷的表情，终于有所动容。

苏小姐，竟然细查入微至此。

她这是，在肯定我，鼓励我么······

紫云鼻尖有些酸涩，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慌忙的转过身去。

“多谢苏小姐，我知道了。”

“紫云。”

阿七在远处用扇子挑起窗纱，好奇的往这边张望。

“你在哪儿同阿苏说什么呢？我不能听吗？”

“没，没什么。”

紫云连忙摇头，提高了些声音。

“我在请教苏小姐喜欢吃哪些菜式，好选个时间还席呢。”

“哦。”

阿七恍然大悟的点点头。

“对对对，我都忘了，今天是阿苏请客，我是该还席的，那你好好问，都记清楚啊，可别漏了什么。”

“是。”

紫云答应了一声，看着阿七放下了窗纱，这才转头对着苏如宝的马车，犹豫了一会儿，压低了声音说道：“苏小姐，您对雯小姐，不要太过坦诚和信任。”

嗯？

从车帘里伸出一只白嫩纤长的手来，将帘子微微挑起一角。

“这话，是什么意思？”苏如宝问道。

紫云抿了抿唇，上前凑近了两步。

“不知您听说过没有，楚王爷他，将来是要兼祧两房的。”

兼祧两房？

苏如宝抬眸看着她。

“也就是说，他可以娶两个正妻？”

“不是可以，是必须。”

紫云说道：“楚王爷他如果想真正的掌控住岭南的兵权，就必须要娶雯小姐为妻，生下大房的继承人，如果他不这么做，那么像岭南现在的动乱和反叛，还会层出不穷。”

这件事，苏如宝倒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楚雯同楚轻尘之间的关系，她是觉得并不是普通的青梅竹马那么简单，可因为楚雯太过坦然随意，而楚轻尘也太过冷淡疏离，所以她并没有往深处想。

原来，他们之间，还有着这样的纠葛么？

“楚王爷以前，并未表态，再加之雯小姐竭力维护他，所以岭南的局势还勉强可以维持，但是他为了您上请婚折子，表明只会娶您这一个妻子，彻底的惹怒了岭南的那些元老和大房的旧部，楚王爷这次回去，想要解决这个麻烦，只怕也棘手的很。”紫云道。

苏如宝知道岭南出了些麻烦，却没想到，是这样的麻烦。

楚轻尘什么也没跟她说，是怕她误会和担心吧······

沉默了会儿后，苏如宝抬眼，朝着紫云微微一笑。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我会留心的。”

紫云抿了抿唇，起手行了个礼告辞，转身向着阿七的马车走去。

“姑娘，你觉得她说的是真的吗？”

阿梓忍了忍，还是没忍住。

“那楚雯小姐，是打算要来跟您抢楚王爷的吗？”

抢？

楚雯看起来那般的疏朗大气，还真是难以想象她吃醋抢男人时的样子。

苏如宝单手撑着小巧的下巴，笑了笑。

“你觉得，楚王爷会被她抢走吗？”

“当然不会！”

阿梓斩钉截铁的说道：“楚王爷对您的心意，连我都看的明白，怎么可能会被别的女人抢走。”

说着，又小声嘀咕了句。

“而且，那雯小姐举止行为都像个男人一样，抢您还差不多，抢王爷？怎么想怎么怪······”

“好了，越说越离谱了。”

苏如宝笑着敲了一下她的头。

“既然抢不走，你还担心个什么，快驾车，我们该回去了。”

阿梓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答应一声，扬鞭驾车回苏宅。

苏如宝下马车时，看到自家的大门口立着一个人。

那人身量高挑，一袭素衣沉静如水，在淡淡的月色下，宛如一尊完美的雕像。

“你回来了。”

她向苏如宝看了过来，轻声笑了下。

“我也是刚到，咱们两个倒像是约好了似的。”

“雯姐姐？”

苏如宝微微挑了下眉。

“这么晚了，你还跑一趟？”

“听说你今天受了惊，我当然要来看看你了。”

楚雯微笑着将手上提着的茶包晃了晃。

“这是上好的碧螺春，想不想尝尝，我烹茶的手艺？”

苏如宝静静的看了看她，亦是微笑着回应。

“好啊。”

茶香袅袅中，楚雯端坐在锦垫之上，手持竹筒，为苏如宝舀上了一盏清香四溢的茶汤。

“请。”

苏如宝将茶盏送至唇边，浅浅喝了一口，点了点头。

“嗯，香气醇厚，茶味悠长，的确是好茶。”

“你喜欢就好。”

楚雯笑着，也给自己舀了一盏，说道：“今日我奉旨外出办差，你出事时我不及赶到，等回来时，却已经听说小七去了国师府，接了你出来去如意阁吃饭去了，我本来打算也去那儿，又怕跟你们错过了，所以，就先来你家门口等了。”

她说着，两眼看着苏如宝，很是关切的样子。

“怎么样？又没有受委屈？国师他为难你没有？”

苏如宝捧着茶盏，笑了笑。

“为难是有，不过委屈也没受，总归是扯平了吧。”

“扯平？”

楚雯似乎是有些不明白她的话，刚想再问，却看到苏如宝微仰起头喝茶时，袖子从手腕处落下，露出那还清晰可辨的几个指印来。

“你受伤了？”

她放下了茶盏，伸手将苏如宝的手腕握住，细细的看了两眼。

“我这里有药，给你敷上些吧。”

上药？

“不必了。”

苏如宝摇了摇头，想把手抽出来。

“没什么大不了的，晚上叫阿梓拿热水揉一下就好了。”

“那怎么行？”

楚雯不容拒绝的将她的衣袖翻了上去，从随身带的荷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瓷盒，从里头挖出些白色的药膏来，仔细的涂在了苏如宝的手腕处。

她们两个靠的很近，近到苏如宝能清楚的看到楚雯脸上那半边蜿蜒可怖的疤痕。

她一直觉得这大约是楚雯在战场上受的伤，可离的这么近一看，倒越看越觉得是烧伤了。

可惜，若是没有这道疤，楚雯定会是个眉目秀丽，英气俊逸的美人。

“在看什么？”

苏如宝出神时，给她上药的楚雯却是忽然抬起了头，含笑看着她的眼睛。

“莫非，是在偷看我？”

－－－－－－题外话－－－－－－

苏如宝：这气氛，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