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是桃花绚烂的三月，刚刚下过一场雨的天阙山空气里漂浮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八岁的女孩抱着自己小小的水壶，跟着年纪稍长的小伙伴们出门捕麻雀。对了，迷迷糊糊中，喻潇想起来，那是她第一次到祠堂，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那个叫宁北珩的青年。

因为出现分歧，在岔道口时，顾远之去追闹脾气的喻箐，顾随之和楚放带着她来到了凤栖梧——喻家有家规，喻家的女儿在十六岁以前不允许踏入祠堂。

她本以为来凤栖梧是捕麻雀，谁知顾随之甩开楚放以后，扯着她偷偷摸摸到了祠堂——少年为了寻找遗落在祠堂的护身符，而她不知什么原因，误入了一个光线昏暗的密室。

画着奇怪图案的石壁围砌而成的密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口黑漆漆的棺材，被石壁上牵扯出的锁链扣在房间正中的红色莲花图纹上。她摸索了一圈没有找到出去的门，颇为丧气。

就在她以为会被饿死在密室时，青年出现在她身边。

他们互相交换了名字，他赠给她一枚金色的铃铛，让她时时刻刻戴在身上，也是他不知用什么方法，将她从那个密不透风的密室里送到外面……

宁北珩……三个字在唇齿间绕了一圈，带着几分虔诚的崇拜——祠堂里囚禁的所谓的厉鬼，原来是他啊。不对，怎么会是厉鬼呢，明明是很温柔的神明大人，很温柔的，说话自带三分清浅笑意的神明大人。

宁北珩。

小女孩不知梦到了什么，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被她抱在怀里的大白狐狸歪头看着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脸。

嗯？脸上热乎乎的触感是怎么回事？喻潇挣扎着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初雪似的白茫茫……白茫茫？女生豁然惊醒，动作麻利地丢开圈在她怀里的狐狸，吓得重重喘了一口气——怎么会有狐狸在她床上？等等，这不是她的房间，这是哪里？

“你醒了？”那狐狸稳稳落在地上，仰头看着她，眯着眼睛发出懒洋洋的声音，“大人在帮你准备草药，你要去梳洗吗？我安排人进来服侍你？”

会说话的狐狸，妖怪吗？喻潇抱紧被子，摇摇头。因为弄不清自己现在身在何处，她不敢贸然回应他的话，只能绷紧身子全神戒备。

“不需要人服侍？”毛茸茸的尾巴在地毯上扫来扫去，狐狸似乎注意到她的不自在，“那你自己去梳洗，浴室在那边。”他抬起爪子指了指房间角落里的门，“我先出去了。”

直到狐狸出了房间，她的脑子才慢慢恢复运转，小女孩懊恼地扒了扒乱糟糟的头发:自己居然喝醉了？昨天晚上那么重要的日子，自己居然醉得不省人事……也不知道被山神大人看在眼里，会怎么看待她。

真是丢脸。

宁北珩端着煎好的草药进到房间时，小女孩已经梳理完毕，正坐在床边发呆。看到他进来，她迅速站起身，耸拉着脑袋，比划道:“山神大人，对不起，我昨晚喝醉了。”

宁北珩笑了笑，摸摸她的发顶:“不需要道歉，是我的疏忽——笑忘忧，对于人类来说，还是太烈了点。”

得到谅解，小女孩瞬间恢复活力。她蹭蹭他的掌心，好奇地盯着他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是草药，给你的。”十六岁啊，就算是以人类的年纪来看，也还是个孩子。宁北珩不着痕迹地收回手，把药碗递给她，“对你的嗓子有好处。”

咦？对嗓子有好处？喻潇神色不解，隐隐带着些不自觉查的期待:山神大人的意思是，这药喝了，自己就可以说话了吗？

“我不能确定，不过试试总是无妨的。”他微笑道。

不等他说完，小女孩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整张脸瞬间皱成一团。神色几经变化，终于勉强把嘴里的药汁咽了下去:好苦啊！这绝对是她喝过的最苦的草药！

喻潇端着草药，一脸纠结，没了下一步动作。看出她的抵触，宁北珩不动声色地说道:“人类服用这药，若是分量有误，会有很多副作用。”

副作用？喻潇一愣。

“比如智力退化，比如四肢活动不协调，比如……”他顿了顿，丢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草，“发胖。”

宁北珩话音未落，喻潇端起药碗，气势豪迈地一饮而尽——智力退化还可以忍受，才不要长胖！

大口大口地脱下苦涩的药汁，没等她喘口气，青年温热的手指触碰到她的嘴唇，一颗圆圆的硬糖似的东西被塞到嘴里——柔和的甜味在口腔里弥漫开，转瞬驱散了中药的苦涩。

“小小这么勇敢，这颗水果硬糖是奖励。”宁北珩收回手，将糖纸丢进垃圾桶，“这药连续服用三天，很快，你就可以说话了。”

可以说话。她不怀疑他的话，却也有一种恍如梦靥的错觉——她真的可以发出声音？真的可以开口说话？真的可以……用自己的声音，唤出重要之人的名字？上苍果然还是眷顾着她的。

“这里是哪里？”他推门而入的瞬间，他嗅到了浓郁的芬芳。

“这是我一个朋友开的花店。”修长的手指停在她面前，示意道，“想下去看看吗？”

小女孩点点头。迟疑一瞬，握住了他的手——虽然……山神大人好像并没有真的在意她的身份，但是一想到所谓的“神明的新娘”这样的身份，她忍不住烧红了脸颊。

神明大人的……新娘啊。

两人刚出了房间，楼下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紧接着响起一声愤怒的咆哮:“小白！你把苏尧哥哥最喜欢的昙花摔坏啦！我要告诉苏尧哥哥，让他揍你！”声音清脆，明显是年纪不大的女孩。

“明明是你摔坏的。”懒洋洋的调调有些耳熟……

“胡说！就是你撞倒的！”

“你不推我，我怎么会撞到花盆？”

喻潇探头看了一眼:果然是刚才那只大狐狸。

听到脚步声，狐狸对面叉腰站着的小女孩抬头看向他们，神色一肃，像只泄了气的气球，缩了缩脖子，怯怯唤道:“大人……你们，你们下来啦……”

“嗯，我带她随便看看。”宁北珩仿佛没有看到刚才的争吵，他带着喻潇下楼，看到地上破碎的花盆，露出惋惜的神色，“这是苏尧养的昙花？看这花苞，快开花了吧？”

“嗯。”小女孩点了点头，委屈巴巴地回道，“不小心摔坏了。”

“苏尧呢？”这花苏尧宝贝得很，只怕不会轻易放过两个捣乱的家伙。

“苏尧出门处理私事去了。”小女孩道，“这几天不在。”

“哦，你们两个不要想着推脱责任，等他回来，乖乖去认错。”宁北珩扫了眼同样搭拉着尾巴的大狐狸，道，“苏尧脾气好，想必不会太过生气。”

青年带着小女孩离开后，乐桐看向一直沉默的玄女，不确定地问道:“刚才跟在宁北珩身边的那个女孩子是……”

玄女无声地点点头。

小白舔着爪子上的毛，含糊道:“你管好自己就行了，那个丫头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你要是说漏了嘴，你看宁北珩不扒了你的皮。”

因为苏尧的原因，乐桐对“物语”的这位创始人有过一点了解，自然也听说过很多和他有关的传言——小白刚才的话绝对不是恐吓，如果被伤害的对象是他身边那位的话，这位大人真的是什么极端的事都做得出来的。

想到这里，脑海里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传闻里的一幕幕，在大脑彻底被血色淹没前，乐桐用力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要再去思考那些事。

昨晚一夜暴雨后，被洗刷的一片蔚蓝的天空不时划出鸟雀飞过的痕迹。抬手挡在眼前，温暖的阳光从指缝间洒落，喻潇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这里是清陵市中心的步行街。”见她神色茫然，宁北珩道，“我记得，你在清陵一中读书？这边平日里有来过吗？”

“……”喻潇摇头。她在学校不怎么合群，每天都是三点一线，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课外活动。清陵虽然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但因为身体原因，家里人对她照顾细致，很少放她单独出来溜达。

活了十六年，除了天阙和学校，她对外面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

“我平日里也很少来这个地方。”宁北珩牵着她的手，慢悠悠地走在人声嘲杂的步行街上，“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喻潇疑惑:为什么？说起来，昨天晚上的宴会，他也只是站在梧桐树下远远地看着。

看来不止不喜欢人，也不喜欢妖怪。

嗯，我也不喜欢人多的时候……小女孩蜷在他手心的手指认真地比划着什么，宁北珩停下脚步，等她写完，“家里有聚会的时候，那些人总是会用自以为很怜悯的眼神打量我，然后说些‘可惜’的话……”人的同情心真是奇怪，明明她比他们很多人都要生活得好。

他们不是真的在同情你，他们只是迫于形式说些场面话而已。宁北珩沉默一瞬，重新握紧小女孩的手:“很快，他们便不需要说那些话了。”

我本来也不需要他们的同情。喻潇鼓着腮帮子暗自吐槽，动了动被他牵着的手指，寻思着:他们现在这样逛街，真的好像情侣哦……家里人把她作为祭品送给他，他到底是怎么看待她的呢？

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一想到这个问题，不免有些不安——妈妈说过，没有人会无条件的对另一个人好，他现在这么照顾她，为了什么？

不过，不安和茫然只是一瞬间的事，小女孩的注意力很快就被栗子的香味吸引。

是炒栗子啊。揉了揉肚子，虽然吃过早饭了，可是……

“……”察觉小女孩越走越慢，宁北珩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由失笑，“炒栗子？喜欢吗？”心里不禁感慨，真的还只是个小孩子，喜怒都写在脸上。

喻潇犹豫不决——喜欢，可是，她没有带钱，也没有带手机……

带着她走到店面前，宁北珩大概扫了眼:“要多少？”

喻潇竖起食指——其实半斤就好。

“够吗？”

“……”我什么时候给了你很能吃的错觉吗？

被小女孩气鼓鼓的样子逗笑，老板装好板栗递给她:“刚才有个和你很像的小姑娘也在我这里买了栗子，要不是你们衣服不一样，我只怕就认错了……”

和她很像？喻潇一愣，就听到身后有个熟悉的声音，不确定地叫出她的名字。

“小小？你……你怎么，在这里？”

回头，身后不远处，顾远之惊喜的目光正直直落在她的身上。顾远之的身边，喻箐紧紧挽着他的胳膊，神色震惊，难掩讥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