顷刻之间，把大胖子远远甩在后头，杨萌回头喊道：“交给我们了！”

但马奔得越快，萝卜也飘飞更疾，双方始终相距三四丈，只见小孩已被吓得哇哇大哭。到了梁州城北门，萝卜一溜烟儿钻了出去。四个守卫只看见黑白两骑如风而来，忙拉起两排拒马枪，挡在城门前。两匹马一跃丈余，跨越而去。

过了一个时辰，天已转黑，见萝卜飞进了一个山谷中。山路窄小，二人只能下马步行。突然，萝卜的身体两旁各亮起了三盏红灯，灯随人行，飘忽不定，诡谲阴森。

来到一处山坳，月亮从东边升起，清凉的光辉正照见一方草坪。李白和杨萌伏在十步外的灌木丛后面，只露出两双眼睛。

六盏红灯围成一圈，萝卜陡然滚落至地，趴在垓心，一动不动。只听一个孩童声音道：“喂，小美，我们真的累得不行了，接下来该你自己走了。”

第二个声音道：“虽然我们奉命来抓你，但并非有义务抬你回去啊，要这样的话，我也逃一次，让人把我舒舒服服地抬回去。每个人都这么做的话，岂不乱套了？”

第三个声音道：“唉，他那么美，可能自卑过头，才想整一整我们。我们是丑人，不必跟美人计较。”

第四个声音道：“怎么能不计较？他美就可以乱打人吗？把我鼻子都打烂了。”

第五个声音道：“不正好吗？这样你就能更加丑一点了。”

第四个声音道：“可是很疼啊，我是不注重美丑的，身体健康才最重要。不像某些人为了长得丑一点，就把自己的脸用刀子划来划去，痛得撕心裂肺，最后还不是总有人比你更丑。”

第六个声音道：“总之这次把他抓回去，一定要把他变得更美，不然没法长记性。”

李白与杨萌面面相觑，都不敢做声。均想，原来山童之说确有其事。猜测着每一盏红灯之下，必有一个隐身的山童在发言。

又听第一个声音道：“喂，小美起来啦！”

第二个声音道：“这家伙竟然趴在地上睡着了。怎么办呀？”

第四个声音道：“拍醒他吧。”

第三个声音道：“不好，爷爷教育我们，别人睡觉的时候不能打扰。”

第五个声音道：“那怎么办呢？”

众声沉寂，良久之后，第六个声音忽然叫道：“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其余五人皆着急问道：“什么好办法？什么好办法？”

第六个声音道：“我们就坐在这里，等小美醒来吧！”

其余五人发出“嗯嗯”之声，均道：“真是个好办法！”

于是红灯之下，顿时一片寂然。而萝卜则面朝大地，趴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已吓得昏厥过去。

杨萌见状，把声音压得极轻极低，问道：“李兄，怎么办才好？”

李白低声说：“像他们一样。”心想此种奇异精灵，千百年也难得一见，今日有幸，何不一探究竟？当下打定主意，要等到六盏灯下的山童悉数现身为止。

草坪上安静了没多久，依次响起了六声咕噜咕噜，最后第七声却是从萝卜的腹中发出。

第一个声音道：“好饿啊！”

第二个声音道：“小美也饿了，快叫醒他一起回去吃饭。”

第三个声音道：“我不叫，谁叫了谁就是没有礼貌的孩子。”

第四个声音道：“你们都不叫？好，那我也不叫。”

第五个声音道：“那不如我们来聊天吧，仅限六人，小美听到的话，就是窃听隐私。”

第六个声音道：“这样很好，如此没礼貌的孩子就是小美啦！”

于是从第一个声音起，开始聊天：“今天太阳真好，鸟儿飞在天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河里的鱼儿越来越肥了。说到肥，我就想起上一次我们七个在河滩上烤鱼，架起了熊熊大火，结果把鱼烤焦了。闻到那焦香味，小美的口水流下来，瞬间扑灭了火苗，一阵青烟冒上来，伴随着柴灰，让我们六个咳嗽不停。”

第二个声音道：“那是上个秋天了，秋浦的鳜鱼又肥又大，两颗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就像糠婆一样。说到糠婆，你们有谁见过吗？”

第三个声音道：“好像普天之下，只有爷爷曾经见过。再说见她干嘛，除非谁活腻了。”

第四个声音道：“小时候爷爷给我们讲的糠婆的故事，你们还记得吗？”

第五个声音道：“我只记得，爷爷说糠婆是喜欢害人的鬼怪，常在下着毛毛雨的天气里出现，抓走山间晚归的人吃掉。因为她抓人喜欢抓住手臂，于是人们上山的时候就用两个内壁抹了油的竹筒套住手，等到糠婆一来，抓到了竹筒，他们就顺溜地抽出手臂，落荒而逃。剩下糠婆一个人在那儿，只以为自己抓到了人，拿着两个竹筒，仰天大笑，啊哈哈哈哈！”

第六个声音道：“不止如此，还有一个糠婆画目的说法呢。毛毛雨一下，晚归的人们如果被糠婆盯上，就会迷失方向，甚至出现幻觉，将悬崖误以为大路，结果摔得粉身碎骨。”

第一个声音道：“我知道一个故事，一个女孩在山里碰到了糠婆，糠婆要把她吃掉。那女孩急中生智，跟糠婆说：‘婆婆，让我先给你梳头，你再吃我吧。’糠婆答应了。那女孩又说：‘婆婆，你的头发太长了，咱们到树上去梳吧？这样不会拖地。’糠婆没有多想，又答应了。于是她们俩爬上一棵高高的树，小女孩在上面的树叉上给糠婆梳头，她偷偷将糠婆的头发绑到了树上。而后故意扔掉梳子，谎称要下去捡回来，但她跳下树之后就没命地跑走了。糠婆一看，大怒，气的跳下去，却挂在了树上，给活活疼死了。”

众人哈哈大笑，第二个声音道：“真是愚蠢啊。我的故事是这样的，两个男孩去捉青蛙，后来天却下起了毛毛雨，于是他们就到一个凉亭去躲雨。没想到，糠婆在这个时候来了，对他们说:‘快烤青蛙给我吃，不然就吃了你们俩。’两个男孩就只能依言而行，糠婆一口一只烤青蛙，不一会儿就把一篓的青蛙吃光了。但是，她仍然在闭着眼，张着嘴说还要吃。两个男孩急中生智，把一块石头放进火里去烧，直到烧红了，就夹起来对糠婆说：‘婆婆，这回是只大青蛙，你张大嘴巴哦。’糠婆很听话，男孩将石头扔进去，她就被活活给烫死了。”

这个故事又引来一阵欢笑，第三个声音道：“听我的故事吧。不讲这时讲那时，鼻尖儿青，鼻根儿赤。说很久以前，有两个兄弟，一个十岁，一个还在襁褓。一天他们想去看外婆，妈妈说：‘要走那条有猪屎的路，不能走那条有狗屎的路，有狗屎的路是通往糠婆家的。’

谁知道，糠婆暗中偷听了去，把两条岔路上的猪屎跟狗屎调换过来。结果两兄弟走错了路，来到糠婆的屋子前，大叫：‘外婆，外婆！’

窗户里立刻露出一个脑袋来，是一个脸像鸡皮一样，眼睛像灯笼那么大，长着长长的牙齿的丑陋的老太婆。

糠婆对两兄弟说：‘哎呀，我的儿来啦。’那哥哥见外婆居然是这副怪模样，十分怀疑。进屋后糠婆为他们做饭，炒鸡蛋的时候没有盐了，糠婆就往锅里擤了一把鼻涕。

晚上睡觉时糠婆对哥哥说让弟弟跟她睡在一头。半夜，哥哥觉得脚边湿漉漉的，问外婆怎么回事。糠婆说是弟弟尿床了，其实那是弟弟的血水。而后，哥哥又在被窝里摸到一根肠子，问是什么。糠婆说是弟弟襁褓的带子。

一会儿，听糠婆嘴里嚼着什么东西嘎巴嘎巴响，哥哥问：‘吃什么呢外婆？’糠婆说：‘吃黄豆。’哥哥说：‘给个来尝。’糠婆说：‘都咽下肚了。’不久又听到那样嘎巴嘎巴的声音，哥哥又问：‘吃什么呢外婆？’糠婆答：‘吃炒豆。’哥哥说：‘给个来尝。’糠婆答：‘没有啦。’

哥哥知道弟弟已经被她吃掉了，于是撒谎说要拉屎，糠婆怕他逃走，就用一条绳子绑住他的腰，让他下楼拉屎。

糠婆等了一会儿，扯了扯绳子说：‘完了吗儿啊？’哥哥答：‘没完。’不久糠婆又扯绳子问：‘完了吗儿啊？’哥哥答：‘没完。’糠婆大怒，‘老是没完，老是没完，我吃了你！’

她呼的一下子冲到楼底，张口就咬，崩的一声，牙齿全碎啦。糠婆见长绳绑在石碓上，一只虱子在上面重复说着‘没完没完’。

于是赶忙追出门去，看到路上插着一根筷子。糠婆有一个特点，她出门只要见到地上有筷子，就要捡回家放。所以哥哥隔一段路就插一支，这样糠婆跑得快也变慢了。

糠婆一路捡完了筷子，追到一片田野上，见有个农夫在种地，就问他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孩。农夫胡说了一个方向，糠婆对农夫说：‘若敢骗我，就吃了你。’

那哥哥逃到河边，有个渔夫撑船渡他过河，返回靠岸时糠婆已经追来。渔夫被糠婆一把拿住，问：‘有没有见一个孩子跑过去了？’渔夫故作镇定说：‘见到了，喏，你看他就藏在水里。’糠婆说：“若敢骗我，就吃了你。’

她在岸边弯腰一探，果然见到水底有个人影，心中大喜。渔夫对她说：‘你这样是下不去的，要在身上绑一块大石头才好沉下去。’糠婆信以为真，便照他说的做了。然后抱着一块大石头跳进河里，就咕嘟咕嘟淹死了。”

故事讲完，其余五人已笑不起来，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声呵呵。那第四个声音终于忍耐不住，大叫道：“我不管了，是他先没礼貌的！”

月光下只见一个幼童的身影凭空显露出来，他的脸上有三只眼睛，两张嘴巴，鼻子红红的，也没有涂药包扎。将手中灯笼扛到肩上，伸手去扯萝卜的衣服，待把整个人翻过来一看，吓得倒退连连。

其余五人这时也都现身，竟一个比一个丑陋。看那烂鼻子后退，便也跟着逃跑。有人问道：“跑什么呀？”

烂鼻子山童道：“那不是小美，不是小美！”

众人七嘴八舌道：“啊？我们抓错了吗？可那大汉明明说笼子里关的是山童啊。”“都怪你，抬的时候也不看看脸。”“我怎么看啊？是你叫我不要放手的。”“那是美人啊，比小美还要美的啊，我竟然摸了他，呕！”“在他醒来之前，我们快走吧！”“对对对，被美人看见是要变美的！”“太可怕了。”

六个山童提着灯笼，口里不停发着牢骚，连成一列，没命地往山上奔逃。穿过丛杂的茅草，发出沙沙声响。那一串红光越来越远，翻过了山岗，渐渐消失在李杨二人的视野中。

而萝卜此时竟已站了起来，举目四望，浑身战栗。原来他根本没睡，只是情急害怕，在地上装死不醒。手摸肚皮，腹中雷鸣更甚，他哭了起来，嘴里叫着“老爹老妈”，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回去。

李白向杨萌略一点头，径直走了过去。萝卜见忽然冒出两个白面书生来，吓得半死，以为是故事里说的白面鬼。哭道：“求求你们，不要吃我，我肚子里都是屎！”

李白哈哈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偏偏爱吃憋着屎的孩子呢？”

萝卜焦急得跌了一跤，身后不是高峰便是幽谷，春天蛇虫出没，夜间山路晦暗，逃无可逃。

杨萌见他可怜，忙道：“小弟弟不用怕，我们是来接你回去的，你老爹很着急呢。”

安慰了好一会儿，萝卜才放下心来，不停磕头感谢。杨萌心疼不已，说要带他去吃大餐。萝卜高兴得快疯了，又道：“我老爹去吗？”

杨萌道：“当然。”

回到山下，那大胖子已等候多时，见儿子平安无恙，当即磕头拜谢李杨二人。进城之后，因驰马于市，李白与杨萌都被罚款十两。杨萌与老张会和，宴请众人于千禧楼。

菜还没上来时，大胖子自述道：“在下姓杜，名闲，乃襄阳人氏，家贫无地，只能行乞为生。小儿生母也早早离世，临终嘱托我，一定要将萝卜带大，让他混出个人样。”

李白道：“不如先做点生意，维持生活，至于本钱，我这里有。”

拿出一张飞钱，面值一百两，递给杜闲。杨萌也教老张拿一百两给他。杜闲跪受了双方的赠金，心中感激不尽。因说道：“穷汉无才，不曾给小儿取个读书的学名，今遇见二位公子，想讨一个名字。也为让他永生不忘二位的恩德。”

杨萌让李白取名，李白也不谦虚，捏了捏萝卜的小脸道：“容貌甚好，就取单名为‘甫’，字‘子美’吧。”

杜闲大喜，让小杜甫跪下谢恩。

待各色山珍海味荟聚在五人各自的几案上，杨萌向杜闲道：“二位尽管饮食，不用多礼。”

杜氏父子已数日未食，饥肠辘辘，他们本就不讲太多礼数，主人既发话，于是在席上狼吞虎咽起来。

杨萌向李白敬酒道：“太白兄，我酒力不佳，但今宵愿与君浮一大白！”

李白笑道：“若得机会，想请见微去蜀地做客。”话中真意，是想让李客见到亲子，但杨萌无法得知。

二人喝干了羽杯中的米酒，杨萌已觉有些醉意，想起正事，猛然醒转，忙道：“太白兄，你难道不疑惑，长安已被重重围困，我是怎么出来的？”

李白道：“因为我等着你说给我听呢。”

杨萌道：“事情是这样的。自然界看似横空出世，其实蓄谋备战已久。不得不承认，对他们来说，攻破长安，简直如探囊取物。只是他们现今没想一鼓作气，要慢慢折磨城里的人们，使民心大乱，互相残害。

实不相瞒，自然界适者杨麟，正是萌之生父。在武周时代，我家因被梁王武三思陷害，遭女皇以谋逆之罪灭门，只留下我一个孤儿。但谁也没想到，家父竟然没死，也不知他怎么样网罗了大批侠客，将自然界壮大至今。他心中的冤屈仇恨，我自然明白，但皇帝早已为杨家平反，何必制造乱世，使生灵涂炭呢？”

自斟自饮了一杯酒，续道：“第一次大战发生在十四天前，我没有得以观战，据传自然界大军非常怪异，士兵不穿铠甲，不带刀剑，只戴一顶圆头的黑色钢盔，穿一身黑色紧身短打，翻领对襟，以纽扣固定，全非华夏衣冠之形制。自然者们所持的兵器也是我等从所未见，乃一根近三尺长的铁管，能像烟花爆竹那样，发射出带火花的铁箭镞，百步之外，取人性命，不在话下。这件兵器被唐军称为流星弩。大型的流星弩，长逾三丈，径约一尺，装在一架铁轮车上，那车竟不用人畜之力，可自行进退；发射之时，声响巨大，如雷贯耳，落地则爆，能开金石。有文人给它取了个单名，是火字旁的‘炮’，本来是烤炙烧灼之意，沿用此处，也算恰当。自然界之奇异武备，不仅上述的流星弩与炮，更有装置炮筒的铁甲战车，冲锋陷阵，无坚不摧。唐军虽人多势众，也不过作为肉靶而已。没用多久，统帅知道对阵不利，只好鸣金收兵。第一战大败收场。

当时朝廷就有人提议，要拿我当人质，逼自然界退兵。但皇帝一语否定，说杨麟狼子野心，怎么可能在乎儿子的性命？他只能大举烽燧，四处求援，期盼集全国之兵，歼而灭之。但希望真的太渺茫了，敌人的坚车利炮，不论我们的军士与侠客多么勇武不惧，总要被炸个血肉模糊。文人们说，早就算出来有唐一朝亡在此时，于是纷纷逃出城去，想要投降自然界。却被适者拿住，斩首示众，弃之于野。这时才举国惊慌，他们没想到适者是向背皆杀，连通敌叛国的想法都没用了。

皇帝本来励精图治，经过这一挫败，渐渐变得有些疯疯癫癫，开始沉溺酒色，淫声浪叫在宫中昼夜不绝。大概是在做死亡之前的享受吧，长安城里有大半的人均是如此。我想领兵拒敌，朝中文武却大力反对，他们以前隋后裔、适者之子为由，怀疑我会阵前倒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