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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野录》四 赚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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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道:“肉食者鄙,不足与谋。”

二人又干一杯,杨萌继续讲述道:“而后又有多次小战,都是城中游侠组成的队伍,夜间偷袭自然界大营,无一生还。就在上巳节那天,长安的上空发出呜呜声响,百姓抬头看见十只巨大的雄鹰,并排一线,展翅高飞,不一会儿从肚子里撒下许多白纸,纷纷扬扬,如同下雪一般,把整座城都覆盖了厚厚的一层。

后来知道,那不是什么雄鹰,而是自然界的能工巧匠所研制的飞天器,因模拟鸟类的形状,加之飞在高空,看不清楚,第一次见的人都会以为是鹰鸷之类。百姓们把这种飞天器称为金乌。金乌撒下来的白纸,都以雕版印着同样的文字,上面说,谁能进献李隆基的首级,便勅封为‘弃义侯’。

皇帝本就很少早朝,这样一来,他连平素行踪都很少让人知晓了,无时无刻不佩戴宝剑,对身边的人疑心重重。不过他的谨慎不是没有道理,有个宦官在袖中藏了匕首,想潜入寝宫行刺,被侍卫抓住。但那侍卫竟也陡起逆心,带着剑开门来假称报告,却朝皇帝的被子刺去。但皇帝在入寝之时,早已从密道移驾,到骊山别院居住了,所以躲过一劫。那天晚上,他却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到有神明对他说,你的社稷还有一线生机,若能找到下凡的太白金星,则可力挽狂澜。皇帝请求提示,太白金星托生在何处,姓甚名谁。神明说,与君同姓,名白,字太白,将至梁州。”

李白意外一笑,心想托梦之事应是女魃所为,也许是为了报答他帮天姥族夺取神器之劳。

杨萌道:“于是次日早朝,皇帝向众大臣描述了梦境,决定派使者突围出城,到梁州去寻找太白金星。为防有人假冒,故并未将消息广而告之。但自然界已将长安围得水泄不通,根本无法突围出去,于是又有人说,可以拿我来试试,如果适者虎毒食子,那就真的无计可施了。皇帝只好召我进宫,告以实情,语气中有些哀求之意。

我从来不信梦,然而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心想去一趟也无妨。最多让自然者把我杀了,好过在家什么也不做。

三月初四下午,本欲只身出城,老张却非要跟来不可,我拗不过他。南门守将派人将我和老张以及马匹,陆续用绳索缒下城去。十里路外就是自然者军的大本营,我俩咬一咬牙,上马往前疾奔。到达自然界大军驻扎之处,发现他们的军营竟然没有围墙,也不用拒马,更没有辕门。营帐通体雪白,有带流星弩的士兵七人一队,巡逻其间。他们远远见到我们,举弩射来,流星打在马前,激起一道道飞沙。马儿受惊,人立而起。自然者们问我二人是什么身份,我说是适者之子,前来求见。他们去通禀之后,就带我们来到一座很普通的大帐前。里面传出一个声音道:‘杨萌进来,老张在外守候。’

我奇怪的是,竟没人要我解除腰间的长剑。进帐后,只见里面有一人端坐席上,穿着一套黑色衣裤,制式为立领对襟,衣长至胯,不用束带,却仍显其高大挺拔。他的头发剪得只有四五寸长,梳成中分,那张脸很年轻,嘴上有条一字胡。太白兄,他的眼睛像泛着星光一般明亮,与你有几分像。”

李白“哦”了一声,心中忽然紧张起来,似怕杨萌窥见他内心的秘密。

杨萌道:“我知道他就是适者,我素未谋面的父亲。作揖道:‘拜见适者阁下。’

他竟也没有责怪我不叫父亲大人,直接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道:‘想请您放我去梁州。’

适者道:‘去梁州干什么?’

我道:‘寻找能打败自然界的救星。’

适者和蔼一笑道:‘好,去吧。’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退出来。得到了通行许可,便和老张穿过自然界大本营,径往梁州而来,到今已有三天。万没想到,竟真的在市区遇见了你。

在临别前,皇帝跟我说,如果找到你,即就地封为梁王,享受梁州赋税,世袭不绝。”

李白笑道:“须大功告成之日,才能受此勋禄。”

当晚饮至半夜,杜氏父子告辞而去,杨萌果然酒量不好,醉倒在地,人事不省。老张叫伙计抬他去客店歇息,只剩李白一人,在华堂之中,明月之下,独自斟饮。心想:“若拿不到‘太极’剑,我又是什么?”只觉明日之程,前途未卜,烦闷已极。

咣当声响,杯盘落地,把草席淋湿了一大片。他心下奇怪,平白无故,盘子怎么会自己挪动?忽见案上的一盘葡萄颤抖起来,凭空消失了两颗,再一眨眼的功夫,又消失了两颗。顷刻之间,一大串葡萄损失殆尽,完全失踪。只听“嗝”的一声,旁边的一碟鲈鱼脍也开始减少。李白转念一想,嘿嘿阴笑,便向食物缺失之处抓去,只觉入手绵软,随之传来孩童的哇哇大叫。

心说果不其然,高高抬起右臂,对自己虚抓的手发怒道:“小子快点现身,不然我吃了你。”

“不要啊,哇啊啊!”这一声回应之后,手爪之下显现出一个三四岁的女童,圆头圆脑,扎着一根冲天辫,浑身一丝不挂,体长不盈二尺,但因肥胖过度,重量倒令李白单手拎着有些吃力。

李白这一抓,正好拿住了童儿的脖子,笑道:“知道错了吗?”

童儿哭道:“知错了。”

李白道:“错在哪儿了?”

童儿道:“错在不该偷吃大人的食物。”

李白摇头道:“不对。”

童儿纳罕道:“这个没错吗?那我做错了什么?”

李白道:“你竟然不穿裤子,吊儿郎当的,成何体统?”

童儿道:“我生来就一直这样,没人教我穿裤子。”

李白道:“怪可怜的,竟然没穿过裤子。”

童儿却道:“你们美人才可怜呢,细皮嫩肉的,都经不起风吹雨打。”

李白早已知晓这是那六个打灯笼的山童所追寻的“小美”,只是没想到她竟会出现在此处,道:“这么说,你根本不怕冷咯?”

童儿挣脱李白的手,落在几案上,顺手掐住一片烧鸡肉,送入嘴里道:“冷也不怕,热也不怕。”

李白道:“那你也不怕开水烫?”

童儿道:“那是自然。”

李白哈哈笑道:“那你的皮肤岂非毫无知觉?”

童儿坐在原来盛放葡萄的空磁盘中道:“知觉当然有了,冷热酸甜,都能感受到,只是不怕。”

李白看着盘中的小人,圆嘟嘟的非常可爱,心中着实喜欢。忽然伸出双手,在童儿的腋下抓挠,惹得她一阵咯咯狂笑,就地打滚。李白乐道:“这个也不怕吗?”

童儿奇痒无比,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急忙告饶:“怕,就怕这个!”忽然泪花迸溅,差点真的哭了出来。

李白甫一收手,见她还在打滚狂笑,过了好半天才能消停。道:“我说小美呀,你来这里干嘛?”

童儿一愣,坐直道:“你怎么知道我叫小美?”

李白道:“我是太白金星下凡,上下一千年的事情,无所不知,何况你这个小鬼头?”

童儿愀然色变,瞪大了眼睛道:“原来你是仙家呀?”

李白志得意满道:“正是,而且本星君还知道你的一个秘密。”

童儿道:“是吗?”

李白道:“你因为同伴说你长得美,就打烂了人家的鼻子,逃之夭夭。是也不是?”先前听那六个山童的对话,就领悟到了其中缘由,山童的审美与常人大异其趣,以丑为荣,以美为耻;而这个被称为“小美”的山童的确长相端庄,势必不容于群体,极易养成孤僻性格。猜想若有一事能让他与同伴大打出手,定然是因为美丑之分。

那山童大为惊讶:“你连这个都知道呀?”

李白道:“不止如此,我知道你并不叫小美,也不愿意叫小美。”

山童连连点头,好像在期待着什么。李白忽地想起方才为杜甫起名,这时余兴未消,便道:“不如我来为你取一个好名字吧?”

山童眉头微蹙,身向后移,目光中透出害怕。李白一笑,知她是怕再步前尘,得到一个不满意的名字,因说道:“不用担心,我敢保证,这个名字你一定非常喜欢。听着,叫做‘丑奴儿’如何?”

山童的一对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眉开眼笑道:“这个名字真好,以后我就叫做丑奴儿吧。”

李白道:“看来我的取名之术,已臻炉火纯青呀。”心想前后两个人的名字虽意义相反,而他们都能悦然接受,可见人之好恶,不尽相同。低下头对丑奴儿说:“我听人说山童喜好吃屎,这是真的吗?”

丑奴儿嗤之以鼻道:“怎么可能呢?我最喜欢吃鱼。”瞟了李白一眼,跳到其他人的座位上,开始吃剩下的鲈鱼脍。待来到杜氏父子二人的席上,却见杯盘整洁,灿然一空,好像洗过了一遍。于是大失所望。

其时李白望着她只觉有趣,忽然想起杨萌白天所说的计策,便把丑奴儿叫到身边来:“你想吃很多很多的鱼吗?”

丑奴儿道:“想呀,可是很难抓。”

李白道:“你若答应我一事,便让你吃个够。”

丑奴儿两眼放光道:“好,我答应。”

李白道:“我还没说什么事呢。”

丑奴儿道:“我先答应了,这样你就不会反悔。”

李白笑道:“好。你能够隐没身形,让人看不见对吧?”

丑奴儿点点头,一双眼睛瞪着他。

李白道:“我要拿一件东西,可不能被人发现,你能帮我去把它悄悄地取出来吗?”

丑奴儿道:“那件东西是你的吗?”

李白摇头道:“不是。”

丑奴儿也摇头道:“那我没法帮你。”

李白道:“为什么?”

丑奴儿道:“因为不告而取是为偷,爷爷说不许偷东西。”

李白一愣道:“那你刚才吃葡萄吃鱼经过我同意了吗?”

丑奴儿转念一想,便觉理亏,嗫嚅道:“我以为你默许了。”

李白剑眉倒竖,星目含威,粗声道:“并不是!”

丑奴儿一扭头,便将手指伸进喉咙里去,却没呕出来什么。回眼看李白时,只见他一张脸阴森可怖,整个人吓得骨头都软了,扑地坐下道:“我吐不出来了,没法还给你。”

李白心中好笑,仍假装生气道:“你就是吐出来了,我也不能要啊!难道要我吃你的呕吐物?”

丑奴儿满面愁容,托腮道:“那可怎么办好?我又还不起你,一时抓不来那么多鱼。”

李白阴笑道:“若还不起,你就当我的奴隶如何?每天都有鱼吃。”

丑奴儿茫然道:“奴隶是什么?”

李白道:“我给你好吃的,你帮我办事,你就是我的奴隶。若有人与我为难,你可以不管,但有人敢欺负你,我就打得他满地找牙。”

丑奴儿笑道:“做奴隶挺好的,只是我不能帮你做坏事哦。”

李白道:“放心,若是坏事,我绝不叫你去做。如果你相信我,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主人了。”

丑奴儿懵懂无知,不明就里,胡乱点了点头,只听说有好吃的便乐意为之。道:“那我要怎么称呼你?”

李白略微思索道:“叫我太白阁下。”

丑奴儿点头道:“是,太白阁下。啊哈哈,真有意思。我还怕回不了家,要饿死在外面了。”

李白道:“既然是我的奴隶,就要像个样子。”转身从行囊中拿出一个印有团形菊花图案的束口大布袋,递给丑奴儿,“自己钻进去。”

丑奴儿心觉有趣,便用布袋把头套住。李白摇头道:“不对,是脚先进去。”看这个丫头傻傻的,只好为其把袋口拉开,让她站直迈入袋中。而后往上一拉,套住了丑奴儿头部以下的身躯,在脖子处收束,系了一个蝴蝶结。她全身尽入囊中,手脚还不老实,在里面乱动乱戳,抬头问李白道:“干嘛要把我包起来呀?”

李白道:“一时无法给你定制衣服,就用这个来遮羞啦。”

丑奴儿道:“我不觉得羞啊。”

李白皱眉道:“我觉得羞,行了吧?让别人看见我的奴隶光着屁股满街跑,还不丢死人了?”

丑奴儿道:“你不想让人看见我,叫我使用‘所染’之术就好啦。”

李白道:“‘所染’之术?就是隐身法吗?”

丑奴儿认真地点了点头:“嗯嗯!”

李白道:“但我总不能不见你,羞还是要遮的!”

当晚将她带到客栈,安歇一宿。次日天还未亮,就在厩中牵出汗血宝马,拍拍马臀道:“叼毛兽,我们走!”

丑奴儿仍装入袋中,被挂在马儿右侧,问道:“我们去哪儿?”

李白道:“去世间美食最丰富的地方。”

丑奴儿笑道:“那好极啦!”

恰好城门大开,二人一马,在清脆的蹄声中弛出了梁州。李白暗想,杨萌此番不睡他个十天半月是起不来了。原来昨夜宴饮,他趁杨萌滔滔不绝地讲述长安战事之时,悄悄往酒中投放了迷药,斟与他喝下。李白的用意,是希望杨萌不要参与这场混乱,以免绝李家后嗣,使李客安心。

三天后是三月十一,在正午时分,李白与丑奴儿打马狂奔,远远见到自然界的营帐白茫茫一片漫山遍野,像伏地的巨龙,绵延千里而不绝,又似一张弥天大网,囊括了溥天之下,率土之滨。

此前途中经过市镇,李白给丑奴儿买了一套现成的女童春衫,杏色上襦印着淡雅的小碎花,长袖回腕,水绿齐胸长裙拖曳至地。又请人帮她重新梳洗头发,扎了个清秀的丫鬟,额前乱发也都收了上去。丑奴儿乐得又蹦又跳,不自觉施展了“所染”之术,身形忽隐忽现,差点把衣庄的老板娘吓得发了羊癫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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