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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弟,你不会是个给吧》第1章 初炷·凶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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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清猛地睁开双眼。

他本能地用左手肘部在地上借力一撑,就地一滚。脑后轰然作响是猛兽利齿铮然相合,一击未中,对方切齿,釉质摩擦之音委实教人牙酸。

他这一滚其实太慢,只是时机太巧。

——十二岁的自己。

少年慌不择路,一把攀住面前矮坡上的僵硬干冷的藤蔓,手脚并用踉跄而上,在被这头莫名而至的凶兽咬食之前越过了矮丘,一头扎进了荣盛生长的丛林。

十二岁的自己,实在是太弱了。

其实十二岁的他有些冤枉,换了谁的十二岁都不该能抵抗那一只兽——那应是只朱厌。虽则旭清并不晓得那时恨他入骨的人如何能将四大凶兽之一引入此地,但那一位仇家显然是费了极大心力,要他再回不了那早没了他一席之地的“家”。

他如今思维远比彼时活泛,还顾得上去想哪条道逃起来存活率最高。可他就算想得明明白白,这具身体也并不受他掌控,否则随意折个硬杂木枝回身一刺,哪还有这凶兽威风的机会。只能把当初莽过的蠢过的苦过的尽数复刻,一边挨着泛肤刺骨的疼一边空出心神去想些旁的事情——

他究竟为何会回到此处?

惨淡的月光从茂密枝叶中渗漏,斑驳的影细碎流转,一大一小两位不速之客踩踏而过时,争先恐后此起彼伏的木植断裂声响惊醒无数幼兽。少年愈发急促的呼吸中逐渐翻涌起酸苦疼痛的血腥味,贪婪吸入鼻腔气管的氧气如今都成了刺人的毒。

这条路竟然这样远。

这段记忆于旭清而言实是不甚清晰的断片,极度的恐惧与疲乏之后他选择性地遗忘了许多情节。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不知道终点在何处,也不知究竟是如何得救——

如何得救?

他的脑子霎时间抛弃了一切想法。

如何得救?

他一直以为那是师父——

少年教盘旋的树根一绊,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摔之后他便脱了力,灰头土脸、狼狈至极地趴在冷硬的土壤上。身后树木随即亦被蛮力推倒于地,同样无力无助地趴在地上,激起尘土,教他吃了一嘴的灰。

他不会死,他晓得他一定不会死。但他几乎能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

那不是出于恐惧,但那其中确有胆怯。与渴望凝结相融成一团混沌,难舍难分的胆怯。

剑鸣。那是已然铭刻于他骨血之中的剑鸣。

他挣扎着抬头,眼前是一双靴。在无尽的沉沉夜色之中那不染尘埃的黑色马靴踏在他身前。他看不清,但他晓得那该是怎样一双长靴。青缎粉底,侧边以贴布绣法纹上影竹,针针线线都是主人不屑一顾的华贵。

凶兽悲号,震怒滔天,惊起腥风一阵,席卷邪气而来。

可有人轻轻笑了一声。

那是极其轻蔑的一声笑,伴着极其轻蔑的一句话:“不过一只野猴子,也敢在黔中之地撒野?”

他浑如此地主人。那双长靴不动如山,旭清再度听见剑刃破风之鸣。

悲号戛然而止,液体泼洒浇淋,身后想必是一副少儿不宜的场景。旭清眼前的长靴终于微微一动,随后他被人一把拎住颈子提了起来。

旭清直直对上那双眼睛,风轻云淡的一双眼,里边什么都留不住,但此时映着微渺的他。

他几乎落下泪来。

那清风朗月似的人淡淡地打量他一周。“他”微微皱起了眉,眉目间却非不耐。

“呆愣愣的,也不晓得变个原形方便跑动。”

温和的灵力涌入体内,精疲力竭的少年被诱导着幻化成原形。对方将他圈揽在手臂、在怀里,而后触感温热的手掌轻轻拍了拍他毛茸茸的头顶。

“睡吧。”“他”低语,“不必逃了,也不必害怕了。”

旭清真正惶恐了起来。

他不能睡。他如果合眼,他岂不是又要——

可他用尽一切力气,到底没能抵过属于十二岁自己的困意。

天命对旭清还不算太差。

这话说起来有几分嘲弄,可或许他的天命确实不算太差,差的只是那个人的天命。“不炷”的效用没有那么脆弱不堪,它仍在燃,他仍在这梦里,正从梦中之梦里醒来。

意识逐渐辨清木柴燃烧与气泡炸裂的声响,将将死里逃生的十二岁的旭清一个激灵,也顾不上睁眼,径自向燃烧声的反方向敏捷地一翻。

旭清再清楚不过这样做会导致什么后果,但他只能默默把丢过的脸再丢一次。少年身形一滞,缓缓地瘫回榻上。他捂着自己的鼻梁,表情痛苦到狰狞。

后脑勺顶上男声如期而至,清亮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犹豫。

“……哟,师父。”“他”微微停顿片刻,“你可别是把人治傻了。这怎么一醒来就撞墙呢?”

旭清努力揉了揉鼻梁,缓过那股子泛酸的疼痛,睁了一双还挂着点儿疼出来的泪水的眼睛看向那人。

这一看之下,他和十二岁的他都有些发愣。

眼前自外貌看约莫大他三两岁的“少年”有着他曾经日夜相对、无比熟悉、但如今暌违已久的眉眼。

后来的日子里“他”不再做这幅打扮,起初是因为流失殆尽的灵力不足以支撑这额外拟造的人身,后来则是彻底从旧日身份中解脱,不再需要这一副多余的壳子。旭清不知道“不炷”烧到第几炷他才会再次看到“他”作为女孩儿的模样,他也并不在意。只要能见到,是哪副模样又有何干系?

无论哪一具壳子,到底都是“他”自己喜欢的模样。清朗如此,如同林间清泉拥返影、又似重叠远山乱晨烟。

而十二岁的旭清来不及多想泉是怎样的泉,山是如何的山,又一个人声冷不定地唬了他一跳。

“不……不应当啊!”

这回是一个听起来十分委屈的声音。

他的世界静了一个刹那。他心知那是连山君——在“昨日”之前还是他师父的人。

连山君。这神名属于天下医者之尊。但要把这个威风凛凛的神名与委屈巴巴有余威严严重不足的师父联系到一起并进行重叠委实是件难事。

谁让他是只橘猫,谁曾想连山君会是只橘猫。这位名唤“宁济”的连山君无疑是历任之中最柔弱的一位,若不是他养了一个悍徒,怕是早被医闹逼着弃医归田。

而旭清眼前的连山君之悍徒忽然“噗嗤”笑出了声。他猛然回神,只见对方径直俯身下来,向榻上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的自己伸出了手。

再一次被捏住了命运的耳朵尖,旭清目瞪口呆,但无法反抗。

“没治傻,是胆子小。”对方在他形状尖尖的毛茸茸的耳朵上轻轻揉了两把,一副饶有兴味的模样,“原形耳朵都吓出来了……小熊猫啊,手感不错。”

时年两百六十二岁的旭清在心里落下了悔恨的泪水,从重返年轻时代体会年轻心态的角度来说这一趟委实不亏,但直面黑历史给心灵带来的冲击实在是令人震撼。

但他想“他”应当是喜欢。

于是旭清自暴自弃地放任自己躺平任搓。

“既醒了,那也差不多算是好了。”眼前人收手时似还有几分流连忘返依依不舍,他看了看坐在药炉前的连山君,又转回来看藏好了耳朵爬起身的旭清,露出一个笑,却也如远山一般清淡得教人不敢亲近。

“你家在何方?该送你回去。”

十二岁的旭清愣了一愣。

少年有片刻沉默不语,而后掀开了温暖的被褥,他身上穿着干净清爽的白色单衣,并非新衣,那时的他也不懂如何分辨材质,但他晓得那是他从拟造人身至今穿过的最好的衣衫。

他扶着床榻边缘踩在了地上,而后径自伏倒,对着连山君行了个大礼。

“求神君收我为徒。”

他这个礼行得有几分可笑滑稽。交叠的双手当是左手在上,他在上的却是右手;脸贴地面贴得太紧,其实不必如此虔诚。显然是不曾正儿八经学过礼节的孩子,约莫只是远远看过一眼。

十二岁的他恭敬有余,不敢抬头,因而旭清的视线里只有平整干净的地板,或许是附着了灵力,泛着些微的暖意,使他不至受凉。

他想自己如果抬头或许就能看见连山君瞠目结舌茫然无措的脸;甚或他的未来师父会满面绝望地对未来师兄比出“怎么又来”的嘴型——宁济后来与他提起过他的“师兄”当初是如何拜入自己门下,简直是如出一辙的道德绑架,只是旭清是天真莽撞过失行凶,“师兄”那则属于蓄意为之。

成熟的神君似乎花了一阵时间平复情绪调整状态,而后道:“你说要我收徒,可我连你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这话在现在的旭清听来无疑是婉拒,但十二岁的少年,抬起了头,直起身来,正对着神君跪得端正笔挺,答得干脆利落:“旭清。”

连山君表情一僵,显然是知道自己是委婉过了头。

他嘴唇翕动,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自己的糟心悍徒抢了话头。站在旭清身前的人居高临下看着他,声音里有几分诚恳的疑惑。

“你缘何想要拜师?”

旭清一怔,直直对上“他”微垂的眼眸,鬼使神差地说了心里话:“因为想活下去。”

那双眸子的主人无声地笑了笑,这个笑不同于先前那一个,仿佛是这话当真取悦了“他”。

可“他”说:“那你大可不必来此。”

少年噎了一下。他猜想对方对自己的回答不甚满意,可是认真考量了一番,也猜不透对方满意的答案长什么模样。他老老实实的,又道:“我还想变强。”

这想法仍然简单,变强了就不会遭人欺负。

对方的笑意更有实感了:“……那你来这儿也没用。”

后边的连山君终于忍不住气得跳了起来离开了药炉前的破板凳:“你几个意思!”

原本该变得紧张尴尬的气氛顿时轻快起来。连山君的不肖生徒恍若不觉自己对师父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反而笑吟吟地帮他做了决定:“收了吧,这小孩儿多有意思。”

“他”一侧身,轻松接住卑微连山君打击报复用却毫无杀伤力的药囊,顺手抛玩,转回身时在呆滞的少年面前蹲下,捉起一只他仍然按在地面上的手。

“旭清……师弟。”“他”轻轻拍掉他掌心的灰尘,将药囊放在他手里教他握紧。近在咫尺的面容,眉目舒展,神情温和。“师父赏的信物,你可得收好。他赖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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