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沁和妈妈下午一点才进的外婆家，等到马雯带着小沁去吃“特产”的时候，已经是太阳已经过了最毒的时候，街边下棋、打牌的老年人渐渐多了起来。一些没有招牌的门店里，玻璃贴着磨砂，像是非常冷清的样子，小沁只是好奇，看了几眼，马雯就拍着小沁的脑袋说：“那时麻将馆，没什么好看的。”

从外婆家到马雯预定的火锅店，叫车只用了10分钟不到的时间，不在闹市，但也算得上是餐饮一条街，可惜因为错过了饭点，显得格外冷清。那店门是中国风的立柱和飞檐，门匾蓝底金字写着“来客鲜”，是向阳坡当地非常有年头的老店，最有名的一道菜是大刀牛肉，就是用刀把新鲜的牛肉切成筷子粗细的肉条，也不腌，也不泡，直接盛盘下锅，在醇浓的高汤里翻滚片刻后，沾着饱满的芝麻酱入口，肉嫩味鲜，回味无穷。马雯打小就喜欢这个吃法，上大学初到南京的时候，还真是找不到这样一家火锅店，但随后的十几年里，南京、上海的各式各样的火锅店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本以为是家乡特色的东西，在马雯心中渐渐失去了“独此一处”的自豪，转而成为一见“何足道哉”的小事。

小沁在南京长大，各式各样的吃法也见了不少，她除了觉得服务员的口音与南京、上海不同外，也没发现其他什么特色。而且她不挑食，不管是大刀牛肉、小刀牛肉、还是豆腐白菜，都吃得很香，吃得很高兴，甚至显得没头没脑。

“小沁，好吃吗？”东西都快吃完的时候，马雯突然问小沁。

“好吃啊。”小沁吃得高兴，仿佛已经忘了对面这个人，早上的时候，还“不是自己的妈妈”。

“一会妈妈去见你外婆介绍的客户，你自己跟外婆待在一起写暑假作业，好吧。”

“好。”

马雯打量着小沁的吃相，但见几滴油花，溅到了小沁的连衣裙上，她叹了口气，说：“向阳坡人喜欢欺负外地人，你要出门，记得跟大人一起。”

“哦。”

“那什么，”马雯挠了挠头，接着说，“你外婆有家水果店，要是你外婆带你去店里，你可千万别捣乱。”

“哦，那我可以吃水果的吧？”

“当然可以啦！哪有外婆不让外孙女吃的道理。”马雯这回答来得非常爽快，让人措手不及，“但是，是你吃之前要问人家同意，这个店有别人的股份。”

“好，那我会去问外婆。”小沁懂得股份的道理，就是不全是外婆的，外婆也不能擅作主张。

“我觉得你还是叫外婆‘姥姥’比较好，向阳坡人不习惯听你说‘外婆’，你要是硬说，容易被别人说你港台腔，说你做作，欺负你。”

“好。”小沁在口中嘟囔了两遍“姥姥”后，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妈妈，在姥姥家的时候，姥姥收起了鸡毛掸子，然后说‘嗷，康么’，那是什么意思？”

“康么？嗷，康么？”马雯想了一下，说，“就是知道了，明白了的意思，就像普通话的，可不嘛，原来如此。”

小沁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马雯有接着说：“记住，从明天开始，每天在家里按时按量完成作业，然后才可以出门，你要赶在回南京之前把作业写完。”

小沁一听作业，应付地点了点头。

“你要是需要钱花，你可以来找我要；你外婆给你钱，你千万不能要。”马雯这么说并不是因为怕小沁乱花钱，而是因为，如果小沁随便接受外婆的钱，传出去被向阳坡的人说闲话——都出外地工作这么多年，居然连孩子的零花钱都赚不够。

“嗯，嗯。”小沁嘴上应承得很勤快，但其实根本理会不到其中的深意。

马雯在吃这顿火锅的时候还说了很多话，但始终没有说出自己在几个月前就酝酿好的那句——“小沁，虽然我们很少在一起，但是妈妈真的很爱你。”有些话越是酝酿，就越是深沉，越深沉就越想继续酝酿，以至于，到了最后，根本找不到合适的场景说出口，只能在大脑放空的时候，反复品味，自我陶醉。

饭后，马雯送小沁回到外婆家，自己急急忙忙叫车去见外婆说的那个李经理。

这个李经理的公司在向阳坡新城区一幢不算高大的写字楼里——与北上广比起来不算高大，但与北上广崇尚简约的写字楼比起来极尽奢华。一楼大堂的入口两侧，是八个一人高的花篮，上边挂着红底黄字的绸缎，写着“恭贺新禧、开业大吉”。亮堂的天花板上吊着三种颜色的射灯，直直地射向大堂中央摆着的玳瑁，玳瑁后边两米左右的地方，是一艘金砖垒成的帆船，金闪闪的船帆上写着“一帆风顺”四个字。物业前台是一张红木桌子，桌子正面对着门的外立面镂着七个镀金正楷大字——“向阳坡王者财富中心”，桌上还摆着一台21.5寸的imac，一个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就藏在后边。她眉梢纹着一颗六芒星，两眼无神，甚至还略带恐惧，但微笑起来有模有样，她站起身向马雯示意说：“你干啥的？找谁？”

马雯强忍着心头的讶异，向这个穿着低胸装、和超短裙的小姑娘微微一瞪眼，用方言说：“找人！”

那个小姑娘便不再多问，转过脸，继续追最近新出的电视剧——《幻化成仙》——一部当下正火的玄幻剧。

与金碧辉煌的大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简陋的电梯间，这个逼仄的空间里并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充满装饰，一个空荡荡的塑料橱，一块雪花闪闪的led屏，这都是当初为了和“国际”接轨搞出来的名堂，物业还以为能依靠这些楼宇广告赚得盆满钵满，哪料向阳坡人根本不吃这一套，就连年轻人去商场买个电视机都要托人靠关系，谁会相信那些一点人情味都不沾的广告啊！

马雯要去的公司在17楼，电梯一出来是一面粉蓝色logo墙，上边贴着歪七扭八的手写体公司名字——“无限少女心”。一个衣着时尚的女人风姿绰约，恭恭敬敬地站在logo墙下，她身旁站着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那男人带着一副圆框的眼睛，蓄着船锚样式的络腮胡，特别有熟男韵味。

马雯一脸笑容从电梯里出来，在零点几秒的时间里细细揣摩着两个人的性格，“时尚的女人应该好说话，肯定是个富庶人家，西装男文艺浪漫，肯定是艺术总监。”

就在三人眼神相会，马雯即将开口说“你好”的瞬间，那个女人突然冲上来，握住了马雯的手说：“马大姐，辛苦了！我是李少芸，之前微信上联系过你。”

明明看起来与马雯差不多龄，开口就叫马雯“大姐”，还真是把马雯叫懵了，她连忙摇头说：“不用叫大姐，叫我kristy或者yui就好。”这是马雯的一个小习惯，她做乙方的时候，习惯于先给对方提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要求，以此能在后续的谈话中获得一些主动权。

“哈哈，好，由依？”李少芸试着叫了一下，马雯的名字，就像陌生人第一次尝试着叫小狗名字一样，生疏又别扭。

马雯很擅长假笑，她笑着回应：“是的，yui。”

“你好，这位是我们公司设计部负责人，邹经理。”

那男人看着马雯，竟然没有反应。

李少芸又叫了一遍这个“邹经理”，抓着旁边男人的胳膊，硬生生把他拽到了马雯面前，就像是搬出一块挡箭牌。

“哦，你好。”马雯礼貌的与邹经理对视了一眼，在心里感叹着了一句“好深邃的眼神，好喜欢”。

“你好。”邹经理彬彬有礼地与马雯握了握手，那大实若虚的握力如电流一般直达身体的身体的薄弱地带，直叫马雯的两腿发酥发暖。

而后李经理引着马雯，进了公司的会议室，她边走边说：“优依，你这从省城过来，辛苦啦，先坐下来喝杯水吧。”

迈不动腿的马雯心里咯噔一下，她暗暗寻思，“难道这个李经理不知道自己是专程从上海回来的吗？她难道连自己的朋友圈都没看过吗？”

既然起了“无限少女心”这样一个名字，那自然是要对的上这个名字，这公司的办公区以粉蓝色为基调，点缀着一些色彩出挑的画框、花盆等元素，清新又富有生机。穿过宽敞的开放式办公区域，就是会议室，里边有粉色的薄纱窗帘和粉色的墙面，乳白的会议桌和靠椅，以及浓郁的栀子花香味。

可能是少女、花园之类的东西与马雯八字相克，也可能是邹经理坐在对面的缘故，马雯总觉得在这个房间里说话不自在，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似曾相识，总觉得有什么人在摄像头里暗中观察。

“小牛，叫小杨他们来开会，”李少芸招呼了公司里的几个年轻人一起旁听，然后又把马雯让到座位上，说，“由依，你是上午过来的吗？”

马雯被这股香气熏得头晕，“是，上午飞机才到。”

“飞机？”李经理疑惑地皱着眉头。

马雯确信，这个李经理真的不知道自己专程从上海飞过来的，但看在钱的面子上，还是摆摆手，显出很豁达的样子说：“上海飞向阳坡的飞机而已，3个小时。”

“上海”两个字一出口，李经理和她身后的邹经理就都愣住了，两个人面面相觑，仿佛马上就要责难谁似的。邹经理向李经理使眼色，李经理则拽了拽邹经理的衬衣，那莫可名状的闳意妙指，转瞬之间在二人心间走了八十一个来回。

“这样，马大姐，谢谢你啦！要不，你先坐会，我们晚上一起去吃个饭。然后，咱们再谈合作的事情。这次活动其实主要是缺一些艺人资源，你从上海，肯定资源多。”李经理以和蔼又温柔的眼神，将马雯的表情的看了个一滴不漏。

马雯是个直爽的人，也懒得客气，直奔主题说：“你们确定了活动地点吗？我觉得还是正事要紧，你们不是下个月就要做吗？这一千多万的活动资金，需要仔细规划一下，必须争分夺秒啦，要不然艺人的档期都订不了。”

“你看你，话不能这么说，慢工出细活，我们也不是那么着急。而且你在上海，上海过来也不容易，一会先吃点特产吧。”向阳坡人就是这样，不论心里怎么想，表面总是客气的，总以为暗示这种东西是心照不宣的。

李经理越是客气，马雯越觉得气愤，“你们这么客气，是什么意思？”

李经理用笔戳两下桌子，坐在对面邹经理饱含歉意地说：“马总，非常抱歉，我们其实只是想询个价，而且项目也不一定有五百万的规模。当初是经中间人介绍联系到的您，我们以为托中间人办事会便宜一点，所以只是想打听打听情况，万万没想到您会专程赶来，我们真的非常抱歉。”说罢，邹经理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马雯是向阳坡人，本该知道向阳坡人的人做事风格，可谁叫她离开向阳坡那么久，谁叫她心性又急，无意间麻痹大意，生疏了向阳坡的套路，最后竟是竹篮打水。马雯一想到这些，就愤怒地喘不上气，她在心里咒骂了十万遍：“活该叫向阳坡，活该天天修路，活该留不住人才，活该这么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