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当小沁还以大字型的睡姿，缱绻在梦乡的时候，马雯已经出门了——她为了那笔生意，又去了一次“向阳坡王者财富中心”。

“呸！真是个俗爆了的名字。”一想到这个名字，马雯就忍不住要在心中唾弃一番。

这次李经理和邹经理一早就候在一楼大厅门口了，他们见马雯进来，热烈地上前握手欢迎，三人一道站进逼仄的电梯间，马雯在中间，正对着电梯门，邹经理在一侧，李经理则躲在邹经理身后的角落。

飒爽的人一般不会留意自己身后的事情，马雯自然也不会留意这种鸡毛蒜皮的站位。当她走出电梯那一刻，一个看起来至少比她大了十岁的男人向自己微笑着走来。

他伸出手，友好地说：“你好，马总，欢迎，欢迎，我是李经理的丈夫，我叫海盛平。”这个人虽然一脸赘肉，但那凌厉气势却让马雯找到了不少上海的感觉。

就在马雯已经就业务展开商谈的时候，小沁还在睡觉。直到上午十点左右，外婆走进了小沁的房间，她叫小沁起床洗漱，说要趁马雯不在，要带小沁去个好玩的地方。

小沁把头蒙在被子里问：“啊？什么地方啊？”

外婆答：“果园，可好玩啦！”

“有迪士尼好玩吗？”

“迪士尼是啥？”

“姥姥，你逗我，你真的不知道吗？”

“姥姥知道，老鼠嘛，老鼠和鸭子，好多老鼠，好多鸭子。”

“哎呀，姥姥你别逗我，我要睡觉。”

“不能睡啦，再睡就来不及去果园啦！”

“不去，不去，我要睡觉。”甭管是果园，还是菜园，小沁才不愿意去呢！睡眼惺忪不说，这荒郊野岭、穷山恶水的向阳坡能有什么去处。天气又热、太阳又毒，晒黑了要一个多月的时间才能恢复。等到开学了，还有可能被同学嘲笑，人家都去的都是京都、戛纳、北海道，回来以后光鲜靓丽，扬眉吐气，自己却在向阳坡的荒山野岭上潦草度日，吸了一嘴的黄沙不说，把自己引以为傲的白白肤色也要变得炭黑，真是拔草寻蛇，自找烦恼。

可外婆又急切得很，仿佛小沁下一秒不出门，楼就要塌了似的。她火急火燎地把小沁从床上拖下来，帮她洗脸，催她吃饭。

最后，一切都准备好了，两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看起了《幻化成仙》的重播。

画面里，男主正抱着女二亲得火热，小沁打着哈气问外婆，“姥姥，不是很急吗？”

外婆假装看得很认真，嘴角却挂着一丝得意的笑容，她佯装淡定地说，“早了点，再过半个小时，昨天你夸你漂亮的张叔叔会来接我们。”

小沁自觉是被外婆耍了，无奈地下载了一个没玩过的塔防游戏，连通三十四关后，那个“张叔叔”终于来了。

他就是张劲松，可能是在文化局干久了，言谈举止都带着一股谨小慎微、故弄玄虚的感觉。

不过小沁一时半会还体会不到，昨晚两点才睡的她，只能呆呆地坐在后座上打犯困。她本想睡觉来着，但是旁边坐着的张努力像个闹钟一样，在发魔怔，他不与人说话，口中时不时地咏出一句古诗词，搞得小沁头昏脑涨。

外婆也是客气，管这种魔怔叫“爱学习”，张努力听了这三个字后，可不得了了，现场表演起背诵来，五年级的资历，竟然把小沁的高中古文背得滚瓜烂熟。

小沁在一旁越听越难受，最后竟一头撞在了车窗上。

张劲松听到声音，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他笑着问小沁，“哈哈哈，小沁，你秋天升高二了，是吧？”

“是的。”

“将来打算考哪个大学啊？”

小沁心里倒是有个学校，但她自知肯定考不上，所以迟迟没有回答。

一般对话留给对方思考的时间也就几秒钟，小沁这下思考，足足够一个红灯。

外婆从马雯哪里听过几句关于小沁学习的事情，知道孩子学习不好，所以赶忙圆场说：“小沁没想好，人家以后想搞音乐呢！”外婆哪懂什么音乐，全是信口开河，脑子里想到小沁的爸爸是搞音乐的，然后就“安排”小沁当了音乐家。

“哦，那小沁是要考中央音乐学院啦，不然就是上海音乐学院，是吧？”

“为什么音乐家非要考这两个学校？不上这两个学校就不是音乐家了吗？”小沁不懂人世间的一些套路和规则，她心里是这么质疑的，但嘴上却没有说出来。

大概又等了一个红灯的时间，外婆见小沁没说话，赶紧接了一句，“考，肯定考，努力考，考不上个好的，也能考个差的，姥姥相信小沁的实力。”说这话的时候外婆心里很虚，她可从来没见小沁弹奏过什么乐器。

坐在副驾驶的是张劲松的老婆杨秀瑶，她这个人见不得别人吹嘘自己的孩子，于是回过头问小沁：“那，小沁，你都会什么乐器啊？”

听了这个问题，外婆比小沁还紧张，老人家意识到这下麻烦大了，想说个钢琴、提琴、二胡什么的，但又怕小沁说自己不会。扭捏间，外婆抓住小沁的手，轻轻一攥，不知是传递信号，还是单纯因为紧张。

“尤克里里。”小沁突然开口说。

外婆、张劲松、以及杨秀瑶，三个人异口同声地问：“啥？”。

小沁恍然意识到，这一车的人，都不知道什么是尤克里里。她本来想解释一下，但自觉有点晕车，便学着外婆信口开河，“唢呐，跟唢呐差不多。”

“哦！”杨秀瑶一副大彻大悟地样子，说，“我听说过，好像以前我妈他们家那边的一个小孩子也练过，说是吹出来的声音比较闷，不如唢呐清脆，而且特别费劲。”

小沁迷迷糊糊地盯着窗外的玉米地，心里充满了捉弄别人的喜悦，她顿时觉得自己有做演员的天赋。殊不知这世上有的人就是想在言语的比较中，比出个高下，以此拱卫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存在感和自尊心。小沁不懂这些，于是就陷入了他们的“套路”当中，她把别人虚伪内心的外在表现，误计成了自己演技的功劳，踌躇满志地一觉睡到了果园。

向阳坡地处西北，日照充足，昼夜温差较大，这里的果园一般种的都是杏树和葡萄，偶见一些李树、枣树和核桃树，总而言之都是些抗寒、耐旱的顽强植物。而且因为大面积露天种植的缘故，不少果实上都留有鸟类啄食的疤痕，全然不像小沁在南京见到的果园——几个温室大棚连在一起，精耕细作，种着些草莓、甜瓜、番石榴、番木瓜之类外形独特、气味清新的水果。

“小沁，这样的好吃，多吃点，你在果园里吃这个不要钱，想吃多少吃多少。”杨秀瑶热情地很，她拽着小沁到一棵一人多高的杏树下，教小沁认品相，说来说去，总结成一句话——颜色越鲜艳，越甜。

小沁印象里再甜的杏都是酸的，所以只是畏首畏尾地摘了一个橙黄色的。那上边泛着的红斑，像是西方人脸上的雀斑。她打算找个什么东西洗一洗，但看着杨秀瑶一副食不甘味、风卷残云的样子，便也学着，用手蹭了蹭皮上的黑点，心有余悸地塞到嘴里，没等放手，就又取出来，顾虑地捏了捏。也是时令正佳，杏子熟得又糯又软，小沁一捏，竟然就有黏糊糊的果肉流了出来。她望向远处的外婆，外婆只是忙着摘，根本没有吃。

于是小沁就把那个捏坏的杏拿在手里，跑去找外婆。

外婆看她手里捏了个杏，就问她：“你不吃啊？”

小沁凑到外婆耳边小声说：“没有洗，我怕拉肚子。”

“嗯，那就对了，咱不能跟他们学，不管这东西再怎么好，也不能没个吃的样子。”外婆说这话的时候，眼神特别坚定，像是在宣读什么不得了的革命训言。

这可能是小沁第一次听到除外貌之外的称赞吧，她高兴地学着外婆的手法，用剪刀一个一个地把杏剪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果园配发的篮子里。

外婆看到她学得有模有样，自然是非常高兴，但如果仅仅是高兴，那便不是马雯的母亲了，既然能养出马雯这样的女儿，自然会在这种时刻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比如，外婆摘了一个杏，也不擦也不洗，“呼囔”一声塞到嘴里，熟练的嘬了几下后，“噗”的一口把杏核吐在了树下。

外婆虽然年纪大了，但胃口一点也不差，这第一个杏吃下去，就好比是开了胃，之后撒开腮帮子的吃相一点不比张劲松、杨秀瑶逊色，甚至外婆还不忘边吃，边点着头自言自语，“嗯，好吃……嗯，真甜……”

小沁被自己的外婆惊呆了，她杵在原地，树下斑驳的光影在她的脸上迎风飞舞。她完全不能相信，刚才还像个正人君子的外婆，只是吃了一个杏就变成了这样。她难以置信地从树上摘了一个又红又大的杏，咬了一口，橙黄色的汁水瞬间窜出果皮，如同地壳里的熔岩一般，缓缓地淌到她的手指上。而含在口中的那一块，早如冰激凌般融化在齿缝舌尖，顷刻激发出无尽的唾液，仿佛要驾驭小沁的身体，命令她继续吃下去。

“姥姥，这个东西，果然超好吃！”

环境对人的影响是多么的大啊！昨天还是个畏首畏尾的城市姑娘，一口甜杏就跟着外婆在果园里大快朵颐，入乡随俗了。

小沁也看过《孤独的美食家》，但她始终不能理解“美食家”到底哪里来的心理活动，在南京不会懂，在向阳坡的果园里却醒悟了——吃——本能的咀嚼和吞咽——牙齿把甜美从果肉中发掘出来，然后任甜美在口中肆意涂抹，如颜料般绘制一幅夏末的狂欢，这便是杏的本真。

那小沁的本真呢？可能小沁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一顿暴饮暴食之后，得到的没有本真，只有满足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