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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河谷》第2章 chapter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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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50年代初的一个盛夏,在新疆乌鲁木齐通往伊犁的路上,一串长长的马车队,摇晃晃、颠悠悠地走着。马车上,坐的全是20岁上下的女青年,头戴沾满土灰的军帽,身着黄军服。她们大都闭着双眼,任凭马车颠簸,车后的尘土,随风扬起,模糊了所有人的视野。车队渐渐变得十分安静,每个人在木然的赶车途中,心都在一点点地融化,每个人现在都渴望能拥有一些柔软的东西来包裹自己的心。

这支队伍,是响应毛主席号召,从老解放区山东到新疆参军的女兵们。组织上选调具有丰富工作经验的解悄然作为领队。解悄然来自沂蒙革命老区,一双传神的眼睛,一抹淡淡的笑容,显现出她那优雅、婉约的气质;而最让人信服的还是她淡定、坚忍的性格。她善良贤惠,美丽大方,头上始终顶着一个耀眼的光环,即便和这批比她年轻的女兵在一起,其气质都征服了她们。她总是喜欢穿一件颜色特别鲜艳的内衫,红色、绿色、紫色、粉色,衬在黄色的军服里,露出一点点衣领袖口什么的。在长途行军路上,也不忘带上香皂、擦脸油和牙膏之类的生活必需品,不过又常慷慨地送给那些爱美的姑娘们。解悄然那双明亮的眸子顾盼生辉,像在沿途的远山近树、田野村庄中搜寻着失去的什么。新疆,对解悄然而言既熟悉又陌生,她知道,新疆是祖国的边疆,启程之前她专门向来招女兵的新疆干部仔细打听过,她心中早有了一份神往和渴望,她要完成好组织交给的任务,带着这些女兵平安到达伊犁,让她们在那里保卫边疆、安居乐业。一路上,姑娘们都管她叫大姐。

解悄然腿上趴着一个叫路华的姑娘,路华是跟着解悄然母亲长大的,是革命烈士的遗孤。路华天真浪漫、开朗大方,喜欢和男孩子在一起玩耍、打架,小胳膊、小腿上常常划出一道道鲜红的印子,却从不掉眼泪。这次组织上派解悄然作领队带这批女孩到新疆,路华主动要求跟随解悄然。她像跟屁虫似的一刻也不离开解悄然,她说,这是互相照应。路华把解悄然当偶像,解悄然也非常喜欢这个小姑娘,特别是她那笑声,那么天真、纯洁、阳光。

车队蜿蜒蛇行,千回百转。姑娘们本能地竖起衣领,缩着脖子,弓着身子往背风方向躲。“中国怎么这么大呀!”“新疆怎么这么远呀!”“伊犁还有多远呀!”队伍中不时传出几个娇滴滴的声音。

“走啊走,往前走,走到西域最里头,这里姑娘最漂亮,这里景色最风光……”赶车人亮了一嗓,迷糊的姑娘全醒了。这一嗓逗乐了车上的姑娘们,她们开始活跃起来。“漂亮姑娘在哪?”路华冲着赶车人高声问道,赶车人故意悠悠地答道:“在车上……”路华笑了,女兵们都笑了,笑得那样的灿烂,那样的纯真。

女兵们都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来新疆。刚进疆时,她们怀着理想,带着梦想,个个摩拳擦掌,心潮澎湃,要保家卫国。但是一路风尘,乘火车、转汽车,再坐六根棍马车,长时间的艰苦行程让她们多了一份情绪波动,她们压根儿想不到路这么遥远、这么艰难。姑娘们脸上的红润不见了,笑声少了。偶尔见到个别同志滑落几滴眼泪,那是长途行军思家的感伤。她们一路的经历,无序地拼凑到一起,悠长的出塞曲在心底里轻轻响起:“阳关万里送,不见一人归,惟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

“这是伊犁河吧?”领队解悄然忽然向赶车人高声问道,透着一股抑制不住的兴奋。

赶车人一扬眉,一扬鞭:“对啰,这就是咱的伊犁河!你们马上也就到家了!”

“在哪?”姑娘们兴奋了,伊犁河水蜿蜒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完全回归了大自然,刚才还相互依偎的女兵们,睁开矇矇双眼,一道亮丽风景呈现在眼前。

伊犁河流域形似向西开敞的喇叭口形,其间有三条自西向东逐渐收缩的山脉。北为天山北支的科古琴山、婆罗科努山,南为天山南支的哈克他乌山和那拉提山,中为山势较低的乌孙山、阿吾拉勒山;北部和中部山岭之间为伊犁河谷,这样构成了“三山夹两谷”的地貌轮廓。风从伊犁河谷中穿行,如水一般,将女兵们的心跳、目光,将马嘶、车行,将这浅浅河谷中的一切都冲向了谷口。

“停车!休息。”解悄然下达命令,“整理容装,准备进河谷。”

也许是太累了,几个姑娘看上去愁眉紧锁的。一路颠簸,将这些女兵折腾得十分憔悴。解悄然一个号令,马车刚停住,一个女兵就从马车上滚了下来。

“大家都累了吧!我们先休息一会,姑娘们,打起精神,我看谁最漂亮……”解悄然说完便朝那滚下来的女兵挤了挤嘴角,示意她坚强地站起来。

下车休息当然要如厕,一望无际的山坡,女兵们不知所措。解悄然明白,立即把赶车人召集在一起,“拜托大叔大哥们,都站到马车左侧,原地坐下,背对马车,没有我的口令,你们可不许回头。”

“嘿、嘿嘿……”女兵们笑了。

不一会儿,在马车右边山坡上,当女兵们与大自然亲密接触时,风也停住了脚步,倾听着这些远道而来女兵们的呼吸声。她们一排排地蹲下,形成一幅天然的画卷。

女兵们从山坡上回到马车边时,心气神好了许多。解悄然突然想起什么,“姑娘们,背向马车,继续眺望山坡,给男同胞留足方便的时间。”

“是!”女兵们全乐了。

赶车的人都感激地看了看解悄然,站起来,憋足的劲,心满意足地在瞬间放松了。

“上车喽!”解悄然扫视了一下队伍,看到整理容装后的女兵,焕发出精神,她会意地笑了笑。

赶车人各就各位,一位大叔清清嗓子吼起:“河谷,河谷,心中的幸福……”

疲惫的女兵们心情舒畅多了,在新疆,赶车的人都会唱歌,多半是自编自唱,这一路就遇到不少赶着毛驴,拉着车边走边唱的民族同志,看见马车队,他们的歌声唱得更敞亮了。马车陆陆续续进入伊犁河谷,进入连绵不断的群山中,伊犁河水现在已经近在眼前了。

“哦,终于到喽。”女兵们高兴得手舞足蹈,似乎一下子看到了希望的明天,看到了幸福的未来。

“这就是伊犁河?跟俺家乡的沂水差不多嘛!”一个娇嫩的声音响起后,女兵们又齐刷刷地将目光往河方向移去。河很宽、很长,绵延而去看不到尽头,像一条巨龙在那里躺着。河水昼夜流淌,一副耳鬓厮磨的样子。这时,一只草原雕,孤独地从草上飞起,它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缓慢地低空飞翔,掠过那翠绿的、冷绿的、蓝色的、波光粼粼的金色河面。

当视线再次转移时,女兵们突然发现伊犁河里竟然有一大群男兵正在洗澡!他们有的光着屁股,有的穿着裤衩;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仰卧着,有的半漂着;真是千姿百态。

“怎么会这样呢?”看见这群光着身子的男兵,女兵们“啊”的一阵惊呼,羞红着脸,像群小鸟似的转身散去。

日夜流淌的伊犁河,第一次见证了男兵女兵对视的目光,那目光犹如电光火石,撞击着双方的心灵深处。

故事由此发生,传奇由此缔造,人生由此改写。

驻扎这里的是支骑兵团,男兵们都知道最近团里要来一批女兵。这几年打仗,男兵们大部分没成家。他们心里明白这批女兵的到来意味着什么。团长徐祖雄早已命令大家抓紧时间整理内务,洗澡换衣服,干干净净地迎接女兵到来。中午,太阳当空,男兵们都想趁这个时机打扫自己,但他们谁都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到,女兵来得有这么快,就连消息一向最灵通的团宣传队长吴文化也不知道女兵们今天就到。大家感到愕然、新鲜、措手不及,入神地凝视着岸上不远处的女兵们。

“拿好行李,按编号进屋。”解悄然表现出超然的冷静,望着错落在河谷边上贴了编号的几间“地窝子”,果断地发布了第一道命令。

男兵们的窘态,却让团长徐祖雄感到尴尬,他快步跑到河边,高喊道:“全体注意,听口令!”“立正,向后转!”“手拉手,向前齐步走!”

徐祖雄声如洪钟,姑娘们不由得掉转了目光。徐祖雄一身戎装,束腰带,平头,国字脸,肩宽体壮、英俊慓悍,站着像尊铁塔。徐祖雄对提前一天到来的姑娘同样感到措手不及,他理解眼前这群男人,来新疆后他们不曾见过这么多女人;但他又觉得难堪,这是一支英雄部队,从延安到伊犁,这些年,他们行军、打仗,纪律严明,未尝败绩,不曾想这些男兵在一群丫头面前竟乱了方寸。

在团长口令声中,战士们整齐地向河中走去。邱可法等两个男兵却如同聋子,仿如神僧,仍然傻乎乎站着,没有向后转去,整个身子赤条条露在水面上,与平静的河水相映成趣。邱可法是一名老兵,高颧骨,深眼窝,胡须蓄得像个酒鬼,更像小说中的猛张飞,身体挺硬朗,操着一口陕西腔。

“你俩咋啦!还是不是军人!”团长怒不可遏地喝斥。

“没,没……”邱可法这才回过神来,轻吞着语气应了句,便匆匆划着水加入到队伍中去。

“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在团长指挥下,嘹亮的军歌响彻伊犁河谷。

解悄然笑了。“多可爱的战士呀!”突然她发现路华站在坡上笑弯了腰,红红的脸蛋,像朵初绽的玫瑰。

“路华,怎么不进屋?”

“你不觉得可笑吗?哪有这样列队合唱的!”路华笑得更大声了。

“小姑娘家的,你不懂……”解悄然说。

“是的,我不懂,可我是在用心听他们唱歌,这是人民解放军军歌,多雄壮,要是有人来伴奏就更好了。瞧那个河里,击打在他们身上的浪花都在为他们伴唱呢!”路华打趣地说。

解悄然回头一看,“是呀,真的。好可爱,好浪漫!”

“怎么不进屋?”徐祖雄团长听见路华的笑声,回头问了句。

“这么雄壮的歌声我为什么要进屋,我还想到河边和他们一起唱呢!”

解悄然轻轻拧了一下路华的耳朵:“也不害臊!”

路华用双手捂住双眼,“哈哈……”笑得那么天真、那么阳光、那么纯洁。

“这小姑娘!”徐团长一瞥,猛然,像过电的感受,怎么这么眼熟?

“是她?”望着路华的背影,徐团长似乎想起了什么,怔了怔。

“这孩子就这样,犟脾气,甭管她。”解悄然走近徐团长。

“你是解悄然同志吗?”徐祖雄问。

“是”解悄然答道,“你是徐团长吧,快让战士们把衣服穿上吧。”

徐团长这才想起,轻轻一笑,他随即跑到河边发口令:“全体注意,向后转,向前齐步走!”

在徐团长的口令中,战士们齐步走到岸边。

“抓紧穿衣服。”徐团长说。

上岸后的战士们边穿衣服边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笑得很欢快。

徐祖雄转身走了回来,“一路辛苦了!走,解悄然同志,去我办公室坐。”

团部办公室与徐团长一样规整、利落,解悄然在心里默默地感叹着。

“这一路,不容易吧?”徐祖雄为解悄然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了她。

“这一路,女兵们用实际行动体验了一次人生路上宝贵的经历。”解悄然抿了一口茶水,感慨地说。是啊,女兵们谁也不曾想到是这么艰辛的路途在等着她们,路途颠簸,水土不服,天气恶劣,这些都是家常便饭。下了火车转乘汽车,坐的那些“老爷车”一路上尽抛锚,女兵们编了个顺口溜,“一去二三里,抛锚四五次,维修七八回,日行百十里。”还没进疆就发生了翻车的事,伤了几个,还有牺牲的。

解悄然知道,这些怎能一见面就向徐团长倾诉呢?还有,为了安全,避免残匪骚扰,行军路上汽车是不能随便停的,偶有女兵内急,要解决方便问题,只好用盆子当尿盆用。要知道,那盆子,洗脸、洗脚也用,女兵们宁愿憋着,这样的“多用盆”真让女兵们受的。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一路能坚持走过来的女兵们就是英雄。想到这些,解悄然自豪地说:“女兵们来,已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让我们一起,把新疆建设得更美好!”

徐团长连声说:“好,好!解悄然同志,你们的到来是骑兵团的光荣,也将为骑兵团解决很多问题。师长讲,你们是我们师接的第一批,以后还有湖南、江苏、陕西、甘肃、上海的几批女兵。根据师党委决定,你得留下来,已任命你为团政委了……”

“任命我为团政委?”解悄然脸上很快笼上了淡淡的愁云,不是说好,把这批女兵平安送到,就可以回老家山东了吗?怎么又任命为政委了呢?解悄然的思绪似浪花远行。自从接到上级命令,护送这批女兵进疆,自己就像一只被放飞的风筝,家人仿佛是牵着她的线,飞得越远,线对她的牵扯就越强烈。当然,从离开山东的那一刻,解悄然已经做好思想准备,是组织的信任才选调自己承担这一重任的,一切要服从大局、服从现实,容不得你掺杂任何个人感情。这一路,她和这批女兵已结下深厚感情,她们需要她。更何况她是一个喜欢不断自我加压的人,希望把一切做得更好。不过,听到让她留下的消息,解悄然的心还是燃起无名的愁怅,谁知道,她家有难以言说的重重困难呢。

细心的徐团长发现了解悄然的表情变化,便问:“解悄然同志,有什么困难吗?你放心,工作上我会全力以赴支持你的。”

“哦,没有没有。感谢师党委的信任,也请团长以后多给我指导和帮助。”解悄然马上恢复了原状,向徐团长伸出了自己的手。

两位团领导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徐团长发觉悄然的手温柔中带着坚韧,这是一个柔中带刚的成熟女性,他知道今后自己有了一个好搭档。

天空依然明亮得很,太阳发出刺一样的光芒,温暖中让人感觉有点痛。当黄昏褪去了最后一抹光亮,月亮已悄悄升起,星星也慢慢地亮起来。……女兵们想起了进新疆的这一路,未曾料到,自己竟是坐着马车进伊犁河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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