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边君，我知道你不是真正的渡边君，

不过那不要紧，只要等真正的渡边君回来不就行了？在这之前，不要急着去做什么吧！”

我愕然面对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我任由那杂乱的思绪催眠着。很快地，眼皮开始渐渐垂下，脑中也不断浮现许多话语及难以捕捉的念头。有时人偏偏会在这般不清醒的状态下，去思考一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总是用着不清醒的头脑去妄想理清事物的道理，这或许可以算是身为人的悲哀吧？至少我就常犯这个毛病。在这样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飘着，我却不断将看似冷漠的星星当成小夏的眼睛，并且开始思考我和小夏之间的关系。

我为什么还跟小夏同居呢？如果现在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一定会发愣地连标准答案都说不出来。什么有感情啦、她对我不错啦、有总比没有好之类的应酬式答案，我一定说不出来。因为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在一起，有时我猜想，或许连小夏自己也不知道答案。这就好像大家一起蒙起眼走路一般，只要彼此还能经由身体的碰触来确定对方存在，其他有关未来或者现在的问题，谁也不比谁能多看见一些。

只不过，蒙着眼走路，两个人一起走始终比较有安全感。

四周的黑暗依然持续着。我到底飘了多久呢？

这样的黑暗感觉就像火车行驶在隧道中，四周虽然相当黑暗，但由于心里知道将会到达光亮的那一方，反而喜欢起这种短暂而特别的黑暗。只不过，每条隧道的长度都不同，等待的心情也不一样。

“喀隆喀隆、喀隆喀隆”，听来像是火车压过铁轨的声音，但要比火车温柔一些。四周开始出现细微的交谈声，不过听不清在谈些什么。水仙花的香味不断从我身上散发出来，我一低头，便见自己手中捧着不知‘何时出现的水仙花。一抬头，赫然发现自己正坐在电车车厢中。早晨的阳光从车窗外洒入，那属于星期天早晨的独特气味，充满了整个车厢。电车在一个陈旧的站牌前停止不动好一阵子了，似乎是特地在等待我下车一般。于是我配合地走下车，脚才踏上地面，电车就快速地关上车门，迫不及待向前驶去。

我抬头望了一下站牌，上面写着两个工整的汉字“大冢”。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份地图，我索性照着地图的指示走去。经过了冷清而稍嫌落后的商店街，穿过有点脏乱的住宅区，就这样走了十分钟，来到一条小的商业街。街的中央位置挂了一个招牌，写着“小林书店”。

小林书店。

那么，我来到了《挪威的森林》？

这是小林书店，故事中那叫做绿子的活泼女孩的家，就在这里。

我上前按了一下门铃，没有人应。约十五秒后，上面传来开窗的声音。我抬头向上望，见到一个头发极短的女孩对我挥手微笑。虽然只是二楼的距离，人的面孔却看来有点模糊，大致可感觉到小绿并不是长得很漂亮，尤其配上那头男孩子气的短发，看来只是一个活泼但有点粗鲁的女孩子。

她挥着手大声喊叫：“打开铁门进来吧！”

我照着小说的台词大声问她：“我来得太早，不介意吧？”

“一点也不介意，上二楼来吧！”

于是我用了点力将书店门口的铁卷门开了个缝，刚好能让我弯低身体钻进室内。书店里就像小说描写的一般，漆黑一片，简陋而略显陈旧。小说上形容这屋内好似波兰电影的古旧画面一样，不过我并不觉得，倒不是它不像，而是我没看过波兰电影，所谓的波兰电影有什么古旧气氛我完全感受不到，至于我自己的感觉，就只有一个“旧”字。那是对生命之流毫无止尽地向前奔涌，自己已无力再去改变些什么、无力再跟上那潮流的速度，因而产生的倦怠感吧？所以看起来是那么的“旧”。

上了二楼，明亮而轻快的感觉，好像比较适合小绿。

小绿正在煮东西吃，整个空间里都充满烤鱼和煮食的温暖气息。小绿招呼我，要我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喝。我拿出了啤酒，但并不打算喝，因为刚才家庭主妇招待我喝的啤酒味道还残留在嘴里。我暂时还不想让新的啤酒冲淡那味道。那毕竟还算是种不错的啤酒味。

小绿在厨房里忙了一阵子，她的动作确实如小说上形容的干净利落。厨房里虽也保持得整洁，但始终看得出来有人不断在使用着。或许因为小绿正在煮食吧？那厨房，总之，看起来和我那一尘不染的厨房完全不同。厨房在我的公寓里成了蹩脚的装饰品。有时，连卧室也不例外。

“再过十分钟就做好，你在那边等一等，好吗？可以等吗？”

“当然可以。”虽然和小说的台词一样，但这是我的真心话。有人肯亲手煮顿饭给我吃，到目前为止，也只有在这样的小说世界里才能做到了，所以要我等多久都可以。

小绿穿了件海蓝色t恤，窄身的牛仔裤，就现在的眼光来说，是完全跟不上潮流的。现在的潮流，应该会让小绿穿上露肩吊带装，配上喇叭牛仔裤，短发上挑染一些黄色或红色，这样才是属于“现代”的装扮。只不过，若她真是如此打扮，我可能不会感到兴奋了。仔细想想，和设定在十几年前的女孩约会，总是令人多了些怀念的气氛。和怀念热腾腾的饭菜是一样的吧？

等了半小时左右，饭菜终于做好了，洋洋洒洒地摆了一桌。有腌鱼、蛋卷、香菇饭和炖茄子等，看来相当丰富。

“好吃极了。”我衷心地赞赏。

“渡边君，坦白地说，光从外表看，你对我做的菜期望不高吧。”小绿轻声问着。

渡边君？这就是我现在扮演的角色？渡边君……听起来好像是另外一个人，不，实际上也就是另外一个人。不过这个渡边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我该去“演”好他吗？对小绿来说，我的确是渡边君没错，可是小说并不曾明确写明渡边君有着什么样的个性，这教我要如何去“假装”渡边君呢？虽然我熟读村上春树的每一本作品，但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他所塑造出来的主角，到底有着怎样的个性。

“嗯哼。”我只好照着小说里的对白含糊应对。

小绿继续着跟我之间的对话，当然是完全按照小说里的对白。她恪尽本分地与我交谈，而我也努力回应着，虽然有时对台词的记忆并不完整，但由于这个段落几乎都在闲聊，我只需要扮演我自己就行了。对扮演这样闲聊着的自己，我向来很拿手。

闲谈中，我顺便观察着小绿。原来村上春树笔下的小绿，真的拥有一张孩子般稚气的容颜，五官不算精致，但却散发着夏天的活泼气息，让人很想与她亲近。我虽然未曾对她感到心动，但她确实是个爽朗的女孩。跟她相处，好像自己也连带地充满了朝气与活力。

下午时分，果然按照小说的设定，小绿家附近的楼房发生了火灾，我们一起爬上了三楼的晒衣场去观看a当然我对火灾没有观看的兴趣，台湾一天之内就不知要发生多少大大小小的火灾，我实在不觉得一栋住宅发生的火灾有什么稀奇，不过我一定要上去，因为顺着剧情的安排，我会在观看火灾的过程中吻小绿。基本上我并不讨厌她，对她的活泼也很有好感，但我却无法在第一次见面后的几个小时内就吻一个人。至少，也该有一整天的约会作为暖身吧？再说，她还不知道我不是“渡边君”，要我假扮别人去吻一个不喜欢也不讨厌的女孩，这种事，我还做不出来。所以我打算跟她上楼去，在适当的时候揭发我的身份，搞不好这么一来，我也不用吻她了。

小绿又开始与我闲聊，而我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约莫过了半小时，我们终于停止谈天了，火灾也好像平息了，小绿转过身看着我的眼睛，安静地等我吻她。

“小绿。”我准备向她解释整件事。

小绿出自本能地闭上双眼，并不理会我叫她。

她就站在那儿等待着。

即使闭上了双眼，她的脸仍然透着无限的活力与清新。仔细一看，她那超薄而微翘的唇型，确实对我具有些诱惑力。附近的嘈杂声渐退，四周的平静此刻好像是刻意对我施加压力一般，小绿仍天真地等待着。我该就这样让她的主动变成羞辱吗？

况且，生理上的冲动，让我只看得见她那优美弧型的嘴唇。

实际情况好像不容许我再多想，我轻搂着小绿的双肩，将嘴唇轻轻印在她的嘴唇上。几秒钟后我们分开，有一些微妙的感觉闪过我的心中，虽然并不是那种销魂般的悸动，但我的内心的确有一小部分被溶化了。

小绿看着我的眼睛，没有说话。

她那公式化的表情，让我了解到刚才那一吻对她是毫无影响的。

“小绿，我有话要对你说。”虽然吻是吻过了，但做人始终要诚实些。

“有话要说？我们平常不就有很多话说吗？还说不够？”

“不，小绿，我们并没有所谓的‘平常’，我也不是你所认为的那个人，懂吗？”

“渡边君，你在说什么呀？不要开玩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不是什么渡边君，我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你疯了，渡边，这种玩笑一点也不有趣。”

“我真的不是在开玩笑。”

“好，你既然不是渡边君，那你刚刚为什么要吻我？”

我能告诉她是因为男人的好色本能吗？

“答不出来？既然你不是渡边君，那你刚才吻了我，你得负责！”

“负责？怎么负责？”

“如果你不立刻成为我的男朋友，那我就要让所有人知道你今天到我家里来非礼我！我认识许多‘大哥’的哦！”

原来小绿并不好惹，我真后悔刚才亲了她。

“嘻嘻，开玩笑的，你还说你不是渡边君，只有渡边君会被我的玩笑骗倒。我就是喜欢你这样的个性，走吧，下楼吧，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小绿飞快地下了楼，不理会我才堆到嘴边的解释。

我也顺势追下楼，却只见小绿站在厨房边背对着我。

小绿沉默了许久，那灰涩的气氛，让我想起每次分手时都会出现的那种低气压。

“……渡边君，你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

正确来说我是从未爱过你才对，我心说。

“其实我知道你心里还有着那个女人的影子，都已经那么久了，我跟你的关系是被安排好的，不管你再怎么喜欢她，你终究是要回到我身边的，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那个女人？……你是说直子？”我想起《挪威的森林》里另一个女主角。

“她叫做直子吗？好斯文的名字。”

“……还好啦。”

小绿转过身来，满脸严肃地望着我：“老实说，渡边君，我并不在意你爱过别人，但我真的好累哦，明明知道你的心中有一大部分是保留给她的，但你偏偏又要选择我，不管我问你多少次，你都说你很爱我，这叫我怎么能狠心离开你呢？……不过，就算我想要离开你，实际上也做不到。”

“为什么？”

“为什么？你真的不懂？这一切都是被安排好的呀！所谓安排好的，就是代表无论你想如何做，你所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就好像命运这东西，几点几分会发生的事，就是会在几点几分发生。如果那件事没发生，并不代表它不会发生，它只不过改了时间而已。懂吗？”

“哦。”

小绿突然凑近观察我的脸，好像拿着放大镜寻找我脸上的毛孔般仔细。

“你确定你是渡边吗？”

“唉，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我不是了。”

“不是吗？哦。”她的表情相当落寞。

我真的很想替这个渡边君向小绿表达歉意，毕竟让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在爱情里受伤，然后在眼中蒙上层阴影，总是不太应该。

“不过那不重要，对我来说，你仍然是渡边。因为你站在他的位置，你就得代替他。反正原来的渡边一直也只有一半属于我。”

“可是我并不想代替渡边呀。”

“那没办法，我也帮不了你。”

这下换我落寞了。

规定规定，到底是谁发明了规定这样东西呢？

“渡边，为什么那个女人会对你影响这么深呢？”

“我？我不知道，我又不是渡边！不过我倒是很想问问你，渡边不是已经选择你了，你为何还要在意他心中的对象呢？”

“当然在意了，没有一个女人会不在意。渡边只有一个，若他抱着我时想着另一个女人，那他就一分为二了。而被他抱着的那个我，因为他想着另一个女人，所以就不存在了，这是很严肃的事呀！况且要谈长久的恋爱，完完全全属于对方是很重要的，不是吗？”

她问倒了我，我从没想过所谓完完全全属于对方是怎么一回事。

“渡边是选择了我，可是我也选择了他，所以在‘选择，这件事上我们谁也不欠谁。只不过，在爱对方这件事上，渡边只用了半个自己来爱我，这是不公平的。”

“这……我很同意你的说法，不过你不觉得光抱怨是没用的吗？”

“抱怨当然不能改变什么，不过目前也只有抱怨比较有用一点。”

“你曾尝试做些什么来改变这个结局吗？比如说，改善自己的个性啦、改变穿着之类的，这在我来的那个世界里是挺平常的事哦。”

“你来的那个世界也要求你们每天一定要做规定的事，说规定的话吗？”

“不，这倒不会。”

“所以，你不会了解的。”

“但我曾在你们的世界里看到有人打破规定，做出令人惊讶的举动呀！”我想到那个奔向黑夜隐没身影的家庭主妇。

小绿兴奋地叫了起来：“真的？你快告诉我，结果如何？他成功地改变结局了吗？”

“留下了一个问号算不算是成功呢？”

“唉！”小绿大叹一口气，失望地倒卧沙发上。

我又在不经意间让一个女孩失望了。最近我好像常让女孩子失望。

“小绿，你告诉我你心中最希望的结局是什么吧！或许我可以帮你。”

“帮我？你能帮我吗？我最希望渡边不要爱上那个女人，然后那个女人不要自杀，那么渡边就不会因为这种愧疚感而永远记住她。这样的结局有人能帮我吗？”

“别人或许不行，但我却可以。你忘了，我现在的身份还是渡边呀！只要我去见直子，然后向她说明我爱的是你，好好地劝她不要自杀不就行了？只不过，你的要求好像自私了些哦。”

“没办法，爱本来就是自私的。”

她淘气地冲着我做了个鬼脸，看来逗趣又可爱极了。有那么一秒钟，我确实有点心动，如果不是因为我本来就不太喜欢男孩子气的女孩，如果不是因为我已有小夏在身边、不是因为这里始终是小说的世界，我想我也会喜欢上她才对。人总是这样，因为不够喜欢对方，所以任何借口都听起来冠冕堂皇。

“好了，那么，你可以告诉我如何才能找到直子呢？”

“不知道。”

“真干脆。真的不知道？”

“真的。不过你倒是可以试试看念力，或许有效哦。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念着你要找到直子，就有可能成真了。有时我就是用这方法找寻失物的。”

听起来倒是和这个小说世界挺相配的。

我半信半疑地坐在地上专心想像我找到了直子。不过由于我没见过直子，实在很难去集中精神。想了一会儿就再也控制不住地打起瞌睡来了。

这是一个短暂而无梦的瞌睡，好像是被人从后脑重重一击但却没有将我打昏一般。

仿佛才过了几秒，我就在一阵温柔的叫唤声中醒来。

“你睡着啦？”直子坐在沙发的扶手上望着我。

我睁大眼望着眼前这个留着长发的娟秀女孩，心想，这就是“直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