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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合》第5章 他说:我们的关系呀是医生与花生的关系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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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泾泾来月经,然后他们欲爱未成,再然后,他多日反省他的欲爱未成,主动质疑自己身体,最后,去医院体检并紧张地等待体检结果。单位的公费体检两年一次,这两年中,他一般自费体检两到三次。等待体检结果那一周里,他们可以做爱,但没做,他的理由是,他担心他罹患的疾病连累泾泾。泾泾表示不怕连累,他假装没听明白她的表白。现在行了。他都没看泾泾左屁股蛋,就趴到她身上。屋里只亮盏红玻璃罩地灯,在泾泾绛红色的躯体上投注些暗影,某种化学制品的气味飘浮在床上,仿佛由斑驳的暗影散发出来。何上游疑虑地嗅嗅鼻子。它不好闻,也不难闻,它最大的特点是混淆与中和———将白天的护士,将其他与他有过近距离接触的女人,将渭渭,混淆和中和为他身下的泾泾。她还是泾泾吗?何上游想破解自己的疑虑。来不及了,他的欲望正独立开他,自主攀升,不允许他在它退潮前琢磨别的。他就被动地兴奋,被动地加大动作幅度,还为呼应身体的动作,被动地叨念泾泾泾泾。这时候叫“泾泾泾泾”,不是呼唤,不是联络,不是打招呼,这时候的“泾泾泾泾”也不算名字,只是啊哦嗨嘿等感叹词语,不做回应不算失礼。这泾泾明白。

以前他叫她,做爱时,像感叹啊哦嗨嘿那么叫她,她都不回应,或者,只以不太像回应的方式做出回应:喘息、呻吟、啜泣、尖叫。也不是每次都程式化地把喘息呻吟啜泣尖叫演示一遍。做爱不是做操,不必哪节哪段哪招哪式都规范合拍。她有时这样有时那样,这样和那样纠缠混杂。她从没像丈夫那样,于忘形之际呼喊名字:上游上游。何上游不反对她也把他名字当啊哦嗨嘿,是她主动不那么用。做爱时,没人事先设计台词,老调重弹是习惯使然。可这天,泾泾大概太过兴奋,破坏了习惯。何上游的感叹启发了她,她渴望以他的方式做出回应。就真那么回了。

在喘息呻吟啜泣尖叫之外,她以他喊她名字的方式回应了他。这是一次错误的回应。她的错误,不在于她破坏习惯,在老调之外,弹响了啊哦嗨嘿式的回应之弦,而在于,她在啊哦嗨嘿替代词的选择上出了纰漏。她语文基本功比何上游更差。何上游后来说,那样的感叹是对爱情的亵渎,对纲常的污辱,对伦理的践踏,它暴露出的,是使用者本性上的淫猥、堕落、下贱、无耻。他几乎举手欲打泾泾。没打。泾泾还处于忘形之中,她忽略了何上游已撤离她身体,正用几乎打她脸的手捂自己嘴,以阻止行将到来的呕吐。可她,忘情的泾泾,仍然口齿不清地一遍遍回应:爸爸爸爸小爸爸呀……

疾病首先不是隐喻,是身体事实。身体是一个人存在的基础,基础动摇了,建筑在这个基础之上的人便会成为一个不断放大的空洞,由发烧放大为肺炎,由良性肿块放大为恶性肿瘤,由视神经疲劳放大为失明,由脚气放大为脚趾溃烂直至截肢……最后,无限的空洞将吞噬主体,取代主体,消灭主体。每回何上游发表类似见解,都没人搭茬,也搭不上茬。他见解一般只发表在心里。多数情况下,没人能确切知道他对许多问题怎么想的。聊天时,他也开口说话,但很少与众人交流。说话不总等同于交流。他不信任直觉信号的本能性指令。表达喜怒哀乐时,他愿意先对那信号过滤一下,再反射出来。这样的结果是,至少表面上,他的表达不那么到位:不太准确,不够坚定,不甚真实。他给人的感觉是没什么观点。他有观点,不光有观点,还心思缜密思维活跃。他在脑子里,常常召开圆桌会议,通过形式多样气氛热烈的主题辩论,完善充实他的观点。每当他的某个想法与他人相左,他都会迅即下达会议通知,将两个或三个或更多个何上游召集起来,围坐在他脑袋里的圆桌四周,彼此争执,互相驳难,去伪存真,最终定型他的想法。他的癖性是自己沟通自己,类似圣人三省吾身。

他的内在癖性涂花了他的外在特点:有人认为他镇定,有人认为他麻木,有人认为他心地单纯,有人认为他城府太深。你是个不慎把钉子踩进脚掌的仪仗队员,有回玩扑克,胡不归插空拿他打趣,下半截都疼得钻心了,上半截还气宇轩昂。善于敲边鼓的任小彤摆了摆手,对这比喻做进一步发挥。他呀,是个拉了裤兜子的仪仗队员,别的队员都被熏乱了阵脚,连主席台上的领导都噤了鼻子,唔,哪儿来的臭味?只有他,还没事人一样正步走呢。何上游不呼应胡不归任小彤的俏皮话,没事人一样看封文福。封文福也不呼应胡不归任小彤,神色紧张地看手里的牌。每人手里都只剩三张牌了。何上游的计算先于他完成。你长考也没用,两张主落我一家了,抠定了。他把自己手中的三张牌亮到桌上。你一调我一管出张副你一毙,我总比你大,你q调我a管你红桃2调我本2管;你把k毙出去吧,漏抠不着算便宜你。这是个双抠,封文福输得挺惨。此前一直何上游小输,只这一把,就翻本了。胡不归和任小彤也都小有进项。胡不归和任小彤再演双簧,看看看看,上游这种沉着冷静,这种气定神闲,这种赢大钱而不忘形的风度,根本就不是普通凡人。何上游微笑。收钱找钱。拢牌洗牌。

-早上一睁眼,就听到了窗外单调的雨声,或者,是雨声充当开启器,掀起了原本合着的眼皮。雨不大,但像面包屑糊进牙齿的缝隙,让感受它的人饱受折磨。屋里还黑,似乎没到起床时间。到了。八点了。这个季节,天光五点就已明亮。何上游扭头去看泾泾,没看着。他愣一下,才记起来,昨晚都洗完澡爬上床了,泾泾又下地穿好衣服,回了娘家,说看何木去。何上游有些惊讶,她竟彻夜未归,这简直就是公然的挑衅!以前泾泾受了委屈,抹抹眼泪就过去了,这也保证了结婚以来,没特殊情况,他夜夜都能搂着她睡。他们不夜夜做爱。不做爱还夜夜搂着,应该能说明一些问题。何上游坐起来,目光茫然地看泾泾枕头。与他的枕头一样,泾泾的枕头也暄软蓬松,绣着荷花。以前他没打量过它。以前,他自己的枕头他也没打量过。两个枕套两株荷花,一模一样,应该出自同一块机模。可似乎哪里又有不同。他的那株,润泽鲜嫩,好像孩子胖嘟嘟的小脸;泾泾的那株,狐媚妖冶,如同女人****的****。这不可能。

何上游使劲闭眼,再睁开,重新审视两株荷花。它们同样绣工精良,看不出差异。泾泾枕头上也有些压痕,困惑之后,他意识到,那是睡眠中,他不经意碰出来的。他警惕地看看周围,俯上去,闻闻。没闻到自己头发的味道,枕头上,充满的仍然是泾泾的气息———那种化学制品的馥郁气息,近来常常让他疑虑。他狗一样继续抽动鼻子,又闻泾泾的厚毛巾被。毛巾被也没特殊气味。他心有不甘。他踢开自己的毛巾被,抖开泾泾那条叠成方块的毛巾被裹自己身上,好一会儿后,捧到脸前重新闻嗅。这时候,他是魔术师,是表演放鸽子节目的魔术师,先把空鸽笼展示给观众,再用深色绒布将其盖住,而最终目的,是撤掉绒布打开笼门,把具体的鸽子从空无中放出。但他不是魔术师,更不是鸽子,他包裹过的自己还是自己。泾泾的毛巾被上没他体味,化学制品的气息依然馥郁。何上游赤裸的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如果有外人枕过她枕头盖过她被子,光靠鼻子辨不出来。据说,人类的嗅觉曾经发达,狗一样灵敏,后来退化了。进化提升人的一些能力,也抑制人的一些能力。

有时候,进化退化是同一件事。还据说,借助某种科技手段,能检测出枕头上的毛发与被子上的皮屑。何上游没有科技手段,只能捧着泾泾的枕头和毛巾被默默发呆久久思索。这时他又是魔术师了,还更高级,不用往身上覆盖什么,他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他成了被魔术师用深色绒布遮掩过的鸽子中的一只,由于翅膀被做了手脚,即使冲出鸽笼,其飞翔半径,也不会大于剧场甚至舞台。他有些绝望,右手放到小肚子下面,报复性地抚弄自己。泾泾枕头与毛巾被上的另一种气息,那种出之于他想象的、不属于泾泾的雄性气息,对他进行意念催情。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在最后时刻他把手挪开。让自己接受雄性气息催情,这太荒唐了,雌性气息催情他都不为所动。想当年,别的同学通过手淫投机取巧,他却懂得如何以性欲为动力发展德智体。他相信手淫有害健康。他自控力过人。他的右手离开身体,拿起了手机。他得分出心思找别的事做。他做了,把一条短信打了出来:你在家吗?今天的计划有无改变?他没立刻按发送键,只把它存进草稿箱里。他紧张的情绪得到了缓解。

昨天晚上,泾泾洗澡时,她手机在床头柜上响了一下。是短信提示音。在台灯的直射光之外,暗红色手机斜斜地躺着,慵懒而暧昧,周身散发着性感的微光。何上游按下电视遥控器的静音键,侧耳听一会儿卫生间水声。他拿起手机,调出了短信:

领导到基层访贫问苦,送一穷老汉二百元钱。老汉下跪。领导说,大爷别这样,我就是您的亲儿子嘛。老汉的儿媳羞红了脸,悄声对领导说,你说话可要算数的噢。

发件人栏没显示人名,只有手机号。这说明,短信发送者与泾泾的联系不太密切。也有另一种可能,他们联系密切,但基于某种考虑,泾泾没把他/她名字存通讯录里。一个能随意发段子逗乐的人却不是经常联系的人,这不正常。何上游皱眉琢磨那段子,希望从中发现点什么,比如,其表面内容背后,是否有另有所指的密码信息。看不出来。他重看发件人栏里的电话号码。那串包含了三个“八”与三个“六”的数字仿佛在示威,健美运动员一样伸胳膊踢腿,异常醒目的“八”与“六”,似乎是它最值得炫耀的肌肉线条。何上游毫无根据地认为,这是男人的肌肉线条。他想了想,在那段子上增删字句,又让它原路返回来处:

(擅自小作修改,以求更合逻辑。惭愧!)领导到基层慰问一个独生子因公牺牲的穷苦老汉,送上二百元钱。老汉下跪。领导说,大爷别这样,从此以后,我就是您的亲儿子了。老汉的儿媳羞红了脸,悄声对领导说,你说话可要算数的噢。

作完回复,期待让何上游浑身燥热。他盼望那号码赶紧有反应。

他没放下泾泾手机,好像下意识地,又浏览起手机里的其他短信,还看拨出的电话以及已接电话和未接电话。拨出电话以及已接电话未接电话不特别多,短信多,逐条看去挺花时间。泾泾洗完澡,洗完头,洗完刚换下的内衣内裤站到床边时,他的检查还没完毕。泾泾回屋

前,他有时间把她手机放回原处。他都伸手放了,又缩回手,故意暴露了他的行为。他是君子不是小人。泾泾见他摆弄她手机,先没在乎,似乎还想就自己手机的性能或质量发表意见。她没发表。何上游的神色让她的不在乎变成了在乎。你———你检查我手机?她那样子,像有人指控她在纽约驾车肇事,可她没去过纽约,也不会开车。你是个谨慎的女人。何上游微微一笑。不过可惜呀,男人常常马虎粗疏。你什么意思?泾泾不快地夺过手机。我意思是,何上游慢慢背出“八”与“六”们,我想知道,这是谁的电话。泾泾看那段子,说她不知道那个号码。不像撒谎。何上游摇头,以层出不穷的推论证明泾泾撒谎。泾泾驳不倒那些推论,在何上游越来越激烈的指责声中,她穿上衣服要回娘家。理屈词穷了吧!何上游以胜利者的讥讽送妻子出门。家门之外夜色如漆。何上游想喊回泾泾,没喊。他估计十分钟后,一小时后,三小时后,她会主动回到他身边。十二小时过去了,她都没往回打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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