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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合》第6章 他说:我们的关系呀是医生与花生的关系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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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上游下床洗漱穿衣吃饭。十点了,他站在窗口看外边的雨,同时把草稿箱里的短信发了出去。二十分钟后,他收到回复。这是漫长的二十分钟。好几次,他烦躁地拿起电话,想拨过去。没拨。收到的复信言简意赅:在家正常!就四个字,写二十分钟。何上游想骂街没骂出口。他文明;他也没权利指责对方。他攥把伞出屋,发现雨停了,脸色稍微好了一些。二十分钟的拖延,让他减去了带伞的负担。他回屋送伞。如果光送伞,开一下门就行,不用麻麻烦烦地脱鞋进屋,是他忽然想到什么,才脱鞋进屋的。他从书架上抽出本厚书。在出租车上,他把厚书举到眼前,看它封面。封面主体是张白种男人的头像照片,面色忧戚,满布沧桑,他看他时,他也看他,眼里射出雄性的气息。他避开他眼睛。他不好意思与一个散发着雄性气息的男人长久对视,尽管那男人在照片上。

那男人下巴颏的下边写着书名:《狱中书简》,书名的下边,是“[捷]瓦茨拉夫·哈维尔著”一行小字,再下边是又一行小字:“崔卫平译”。何上游随意翻书,又随意在某一页上停止下来,他看到有句话下边划着红杠,那红杠均匀笔直,一点不随意:如果你在妓院工作了十年,却还将自己当作处女,这是不合适的。他想了想,抬起头,看车窗外缓缓闪过的街道与行人———主要看女行人。书没合上,他的手指,还留在“妓院”“处女”那里充当书签。雨后的城市仿佛被洗过,干净、清新、富有生机,毛茸茸羞答答像初绽的花苞。那些往来的女人是城市的饰物,不论多大年龄,都处女一样娇嫩欲滴。一时之间,何上游恍然沉入梦中。他旋即醒来。不对,这不是他对这座城市以及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女人的真实印象。

他来这里十八年了,他关注女人的历史也同样长,他知道,轻巧地踏过路上积水的那些娉婷女人大都不是处女,即使她们才十八岁,即使她们从未接纳过男人,她们也早成了荡妇,至少是荡妇的梯队成员。这没办法,这与她们愿不愿意没有关系。她们呼吸的空气和沐浴的光照,她们吃的饭和喝的水,她们听到的话语声音和看到的文字图像,所具备的功能只有一项,就是把她们哺育成婊子。何上游在心里咬牙切齿。他知道自己不厚道了,但不认为责任在他。不论一场晨雨如何精细地洗涤妓院,也改变不了妓院的本质,经过遮蔽和粉饰的肮脏,仍然是肮脏而不会是别的。何上游为他能看清这个城市和这个城市里的女人的本质感到骄傲,同时也惶惑。他下意识地叨念了一声,说是不合适。他的头又低向《狱中书简》,似乎想与散发着雄性气息的哈维尔交流一下,监狱,妓院,城市,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唔?司机通过后视镜愣愣地看他,到了?出租车减速靠向路边。没到,何上游应该这么告诉司机,过下一个红绿灯才到。但他说对,停吧。他担心继续前行,司机会问,那你刚才说句什么?他无法解释,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反正不合适。他不能这么回答司机。

下一个红绿灯在一站地开外,步行几分钟也就到了。很快,一片银灰色住宅小区,墓碑般挡住了他的去路。小区名叫泰山花园,迎门处,立着一座“巍峨”的“泰山”,比普通坟包大三至五倍,冬天有冰雪包裹的时候,会再大些。何上游熟悉这里,像熟悉自己住的长江花园。长江花园有条“蜿蜒”的“长江”,其规模,比火车站男公厕的大号槽形小便池宽五至七倍,长十一至十三倍,五一到十一蓄半池死水———前两个月是清水,后三个月是黄汤。何上游没门卡,随出入园区的人混进院内,绕过“泰山”,直走左拐再直走再左拐,来到二十三号楼三单元门前。有人在搬大件东西,老绿色的单元防盗门四敞大开,半截红砖卡门槛上。不用按对讲器了。何上游钻进楼门按开电梯,上七楼,下电梯,敲一号室门。他担心室内电视声或音响声大,会将敲门声吸纳干净,就没用指关节叩门,而是用手掌拍门:不归,开门!不归,我来了!寂静无声。电视和音响也无声无息。屋里没人?何上游茫然。

胡不归家怎么会没人?他短信回得迟,但四个字里包括了“在家”,也就是说,即使后边没缀“正常”,这天的牌局改日子了,他在家的事实也改不了。牌局“正常”的开始时间,应该是一点,现在十一点不到。也许胡不归回完短信,临时有事又出去了,一会儿再回来?可胡不归从来都是畏光的老鼠,憋得长痱子了都懒得出屋,现在逢上玩牌的日子,又赶上满街是雨后的积水,他怎么能不老老实实守在家里呢?何上游又把手伸向门板。他拍响了门板,也恍然醒来。可来不及收手了,门板发出了更大的声音。他想转身离开,或打个电话。胡不归声音已传了出来。上游?操,这么早,等一下。何上游唔一声,仍然转身,往电梯口走。电梯由一楼往七楼升时,一号室门开了。先是胡不归探头张望。他上身光膀子,下边穿三角裤。走廊里除了何上游再没别人。胡不归没理何上游,冲身后招手。他身后,一个女人显形现身,匆匆出来,都没看何上游一眼,就自顾踩着高跟鞋零乱的节奏下了楼梯。她舍弃了便捷的电梯。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何上游见走不掉,已飞快地把右手的书交给左手。他准备握手。

他以为胡不归会给他和那女人作个介绍。没这程序。胡不归做事的程序总有悖于“正常”。他没看清那女人脸。既是没来得及看,也是没好意思看。他只感觉,那女人个子挺高,肩背丰腴,牛仔裤里的屁股圆大结实,下楼时,屁股那种有力的扭摆,好像不出于走路时大腿的自然带动,而是迫于两股外力协调的推拉。他按上来的电梯到七楼了。开门。等片刻。关门。唉,太不好意思太对不住了,一进屋,何上游就连连道歉,我一猜到你屋里有人,都敲完门了;你也是的,光天化日呀!屋里充斥着肉欲的气息,热烘烘的,酸叽叽的,能让人联想到肌肤的研磨,以及湿漉漉黏糊糊的各类汁液。何上游走到窗口,拉开窗帘,推开窗子。操,你也太早了。胡不归把双腿插向一条花里胡哨的沙滩裤。我是,早点哈……还你书嘛。他把《狱中书简》扔沙发上。胡不归忙捡起来,左翻右翻,像质检员落实验收工序,然后拐进客厅北侧的书房。验收合格,《狱中书简》将回到书架上它应在的位置。胡不归对书和女人同样精心,不允许一本没被阅读的书随意放置,就像不允许身边的女人受到冷落。何上游把头扭向窗外,使劲呼吸外面的空气。

外面,他视线前方,是对面楼的一排排阳台。他的观察先散点浏览,但很快,他视线就被某个具体的阳台固定住了。那里活动着一个女人。是她吗?是刚才他没看清面容的那个女人吗?身形挺像。她们不会是同一个人,由胡不归家到对面阳台,这么快过去必须会飞。对面阳台上的女人穿浅绿色睡裙,略长于屁股,她眼睛嘴巴都不算小,与她粗壮的半截大腿甚是般配。她面前晃动着张开的雨伞,伞柄吊在阳台上方的晾衣绳上,如果对伞柄忽略不计,光看那倒置的淡粉色雨伞,可以将它比喻为一蓬植株过大又正值盛期的大丽花。女人相貌平庸,也不年轻,正用白手巾擦拭伞布,动作细致神色专注。何上游心里热了一下,他认为她美。很少有人对一把雨伞这么精心。对普通事物的细致与专注,有放大美感的积极力量。借口,这时胡不归已走出书房,也站到窗前,提前两小时为还本书?我可听文福说了,最近你总闹心。何上游支支吾吾,指着窗外转移话题。你那情人,是这位吗?胡不归向窗外探头。哈,真挺像。何上游说,别打马虎眼,就是。胡不归进厨房烧水。行呀行呀,你说是就是。那———何上游说,这女人可太一般了。

是吗?胡不归说,张柏芝不一般,章子怡不一般,可她们跟我没有关系,就啥都不是;再说咱自己就一般人嘛,一般对一般,挺好。我看呀,你审美有问题。唔?哈,美是主观的,每个人对美的理解允许不同;相对于美我更看重真,看重独特。狡辩!何上游看一眼对面阳台。只剩了雨伞,他认为美的那个平庸女人不在那儿了。他略感遗憾。任小彤说得没错。他说什么?他说他见过你好几个女人,都一般化,他说你品位不高。是吗?品位是脸蛋身材和职业决定的?他和我喜欢的女人打过交道?哈,他那么认为我也不反对。我的女人不是放t台上供人看的,是我自己用的。你真粗俗,琴心那么文雅个人,怎么给你当老婆呢。嗨,兄弟呀,我可比你了解琴心,在床上,她最大的美德就是粗俗。怎么,泾泾床下天使床上也天使?何上游没话了。他本来说话就不太赶趟,对这种从裤裆里掏阴虱的话题,更接不上茬。他坐进沙发,拆开茶几上一副新扑克往外挑牌。泾泾在床上算天使吗?他想起了她在床上喊他爸爸。厚颜无耻!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不知是骂泾泾还是骂胡不归,还是骂胡不归的妻子琴心。他与琴心只见过两回。

琴心在北京做图书生意,很少回沈阳,一般都是隔两三个月,胡不归去北京看她。有一回,任小彤挤眉弄眼地问,不归呀,你让嫂子一个人在北京的花花世界里风流自在,不怕戴绿帽子?胡不归张嘴就来,你怕戴绿帽子?那你跟我可不一样;我一直认为,如今男人头上能弄顶绿帽子戴,比过去女人家门口树贞洁牌坊光荣多了。胡不归的说法含义不明,但谁都知道,再说下去,他还有无数歪理邪说。口齿伶俐的任小彤怕引火烧身,不继续挑衅。你说,隔一会儿,何上游迟疑地问,琴心要是在你身边,你还会不会找别的女人———哦,我知道,你俩感情好,般配,没矛盾。对吗?胡不归正给何上游倒茶,听他这么斟酌字句,便坏坏地笑。上游你一脸学术模样,我都不好意思开玩笑了。怎么说呢,找别的女人跟自己老婆好坏没关系吧?这是需要,哦,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要。这也不光是男人找女人的事,女人找男人同理,夫妻与男女有时两码事———别提道德那种酸词呀。何上游心虚,心慌,他担心胡不归看穿他提前两小时赴牌局的动机。但话说至此,等于箭上了弦,再不发射就错过了时机。

我知道不归,你有不少女人,有婚外恋,哦,我不是说同时,是这么多年———我也没想打探你隐私,但我知道……你怎么了上游,关心起这个了。同时也没关系,打探隐私我也理解。你接着说。胡不归笑眯眯的目光柔和又狡黠,其间不无心满意足,仿佛何上游的问题是复读机,能让他重温曾经的快乐。他看着何上游的眼睛里没何上游,只有快乐。

我想知道,何上游说,那些和你好过的女人,肯定不都是姑娘寡妇,有的人,应该有挺好的丈夫,过挺好的日子,而且,她们也知道你有老婆,和你结不成婚,可她们,为什么,还愿意担着惊吓冒着风险,和你,搞婚外恋呢……你别笑话我问得幼稚。真的不归,你要是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是个滥用权力的无德官员,是个花天酒地的粗鄙商人,我都没话可说。可我知道,你有时嘴上胡说八道,乱开玩笑,一副看破红尘的背德者嘴脸,可骨子里,我觉得,我们还是同一类人。咱们这些人能成朋友,都大体一样,都算仁义善良吧,知书达理,懂廉耻识好赖,有些责任感是非观,尊重别人也自珍自爱。可既然这样,你为什么,非往身上刻道德瑕疵———好 我不提道德,我知道现在道德只是打人的石头。我就想问一句,你婚外恋,是因为爱情呢,还是因为欲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们说话期间,胡不归手机响过三次。两次短信提示音,一次来电振铃。第一个短信是凌霄发的,她说马新奇正开会,她替老马定了聚会地点并通知大家,胡不归回答我和上游都知道了。也同时收到凌霄短信的何上游没再回复。第二个短信是宋白波发的,她问胡不归有无霍金的《时间简史》,有的话,请晚上聚会时带去借她。胡不归回答有一定带去,还从书架上取下这本书,和门钥匙钱包放在一起。最后的电话是封文福打的,他声音沙哑,像只大皮靴使劲碾搓碎玻璃碴子。不归不归听到了吗?不归不归……操,不用喊,我能听清,是你那边又吵又叫的。

你在哪儿不归?你快快来快来沈河公安分局……分局?你怎么了文福?不是我我没事,你快来吧我还得给老马国庆上游打电话呢哦你给他们打吧我这儿忙你们快点过来就行……好的上游在我这儿,国庆那儿我马上打,老马开会……可你到底怎么回事?不是我是小彤,小彤死了,被人砍死了!电话断了。胡不归赶紧穿衣服,让何上游给孔国庆打电话给马新奇发短信。刚才封文福说的话,何上游在旁边也听到了,他一边在手机里搜索号码,一边声音发颤地问:小彤死了?还被砍死的?那玩不成啦?他意思是,任小彤死了,大家得去处理后事,就玩不成扑克了。可让人听去,他好像说,任小彤死了,就三缺一了,扑克局就支不起来了;或者,如果任小彤有别的更为正常的死法,而不是暴死横死被砍死的,下午的扑克就还能玩上。他不是这意思。他们这群朋友,凑两锅牌局没有问题;另外,任小彤即使寿终正寝,他们也该去料理后事。胡不归知道何上游什么意思,没答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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