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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合》第40章 他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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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我愿意……

不用刻意回想,何木一提,何上游就知道是哪辆车了。他进小区,还借了它光。那种车醒目,想记不住比记住难。它的易于记忆,有助于更精确彻底地败坏他心绪。它是一块有毒的奶酪,吃进肚里他才知道,它味道鲜美,却不宜食用。再吐出来没意义了,毒素已渗入他的血液。那辆轿车基色为乳白,正是一块无穷膨胀过的大号奶酪。它的头顶,长匣子般横一只红蓝两色玻璃灯罩,下身画一道由窄而宽或由宽而窄的扫帚形蓝杠,在长匣子与扫帚中间的胸腹部位,写着两个发黑的蓝字。那种车,老百姓一概称为警车。借它光时,何上游也看出了它是警车,但它胸腹部位写的什么,“公安”?“法院”?“检察”?他忽略了。也不是忽略,他没机会也没打算留意那两个蓝字。他怕车,温文尔雅的都怕,横冲直撞的就更怕了。警车习惯横冲直撞。他记住它是警车不是留意的结果。在城建花园门外,他对保安赔笑脸说小话,请他开电动小门放他进去。

保安是个进城不久的农村青年,面颊粗粝,刻嵌在肉纹里的日色沙痕,还远未被城市的月影香尘取而代之。他不像有过公务员履历,但眼神腔调冷漠傲慢。他要求何上游出示门卡或身份证。何上游没门卡,也没带身份证。这时,何上游身旁的电动大门哗啦啦开了,那辆即将败坏他心绪的警车呼啸而来,跑高速般冲进小区。它的主人没出示门卡,都没减慢车速。何上游甩开保安,拐个小弯走大门,吞着警车屁股后边的冰碴雪沫进了小区。保安哎哎叫,他没理睬。前岳父岳母家住城建花园里端,从大门去那里要拐两个弯。在第一个拐弯处,何上游看到,刚才替他开道的警车又出来了,正驶出前边的弯道朝他扑来。他以一辆停在路边的面包车为掩体,提前避让,没再次吞咽冰碴雪沫。他再走几步,拐第二个弯,看到儿子和前岳父都在楼门洞前。何木正踢一只冻成冰坨的不圆的雪球,前岳父则追在何木身后,对着外孙子屁股嘱咐什么。何上游看表。正好十点,是他与前岳父约好接何木的时间。

爸,何上游不特别别扭地按过去的叫法与前岳父打招呼,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出来等。前岳父直起身子打哈哈:明天就走呀?票买了吗?也是,一年到头了,回家多陪陪爸妈……这时何木已盘带着冻雪球来到何上游身边。他对足球运动员的模仿挺像回事。爸,我和姥爷没特意等你,我刚巡逻回来,姥爷下来接我……前岳父大声打断外孙子,说你好好听你爸话,又说姥爷的嘱咐你记住没?前岳父对外孙子说话时,挤眉弄眼,像小伙子与姑娘调情。他不是小伙子是老男人,他不是姑娘是小男孩。何上游说,跟姥爷再见。何木胡乱喊句什么,盘带着冻雪球往楼拐角冲。何上游与前岳父挥手道别。是这之后,何木那个“巡逻”的说法先搅动了他心绪,那辆警车才有机会败坏他心绪。去东北大学冰场的路上,何上游再三追问儿子,甚至以取消滑冰作为要挟。何木先犹豫,又要求爸爸别把他的话告诉姥爷,然后才把那辆警车变成一块有毒的奶酪。何木管那辆警车的主人叫张大大。他说张大大是警察,可来找妈妈和去学校接他时,只开一辆普通黑车,也不穿警服。

坐一个便装男人开的普通轿车太平常了,何木就指控张大大是冒牌警察。妈妈为此批评了他。张大大没生气。这个星期日早上,他特意穿上警服,开来警车,带何木和泾泾绕大半个沈阳兜了一圈———用何木的话说,巡逻一圈。我证明了,他是真警察。何木信誓旦旦地说,好像何上游对张大大的身份也怀疑过,又好像,只要张大大是真警察,他与他亲近就不算背叛爸爸。今天你不来,何木说,我就和他们去棋盘山了,打猎。何木没有抱怨的意思。砰,他歪歪脑袋,一前一后地平端双手,冲一个弯腰滑冰的小姑娘开了一枪。你不愿意跟我玩?何上游站住,脸色阴沉地盯住何木。你是想开枪打死我吧?何木垂下手,眨巴着眼睛好像要哭。何上游蹲下,抱住何木。那个张大大,欺负你妈没?何木回句什么他没听到。他鼻子发酸,没看儿子只看那个弯腰滑冰的小姑娘。她滑得真好,偏着身子拐过弯道,像归巢的燕子。告诉你妈,打猎时千万别打燕子。离婚以后,何上游没对儿子提过泾泾。此时他提了。此时,在一个并不宽敞的狭小空间里,泾泾正与一个姓张的男人待在一起,可能还待得亲亲密密。他竟没有愤怒和妒恨,只有些醋意,还有些关心。他感到困惑。也难为情。

父子俩都不会滑冰。不会滑没关系,起步阶段都趔趔趄趄,摔跟头是滑冰的内容之一。那个燕子般的小姑娘在燕子之前,一定也像个冰雪球滚来滚去,像曾经被何木盘带在脚下的那个冰雪球。前两回滑冰,何上游一直牵着何木,如果摔跟头,就爷儿俩一起摔。作为大人,何上游平衡能力更强一些,对摔倒多少能有些预感,临摔倒时,他有机会往他这边带一下何木,何木就不会趴向坚硬的冰面,而会倒在他的身上。这回没像以前那样。只滑两圈,何上游便让何木自己滑,他汗都没出就下了冰场。他先在脑子里开圆桌会议,然后,掏出电话找董建设。他问董建设晚上干吗,想不想去他家下棋。董建设说想也没用,他正在桃仙机场准备登机,要去上海。渭渭史晨事件之后,董建设好几个月没去上海。后来又去了,公司的公干他不能拒绝。渭渭没表示反对。与泾泾离婚,没破坏何上游董建设的棋友关系。我们还是哥们儿,他们都这么说。电话里,董建设还在喋喋抱怨,说再有一周就春节了,却得出差,真是官身不由己呀。从他抱怨中,何上游听不出不满情绪。他不知道他与顾洁贞还有无来往。何上游没听董建设抱怨完,就比较果断地打断了他,让他说说“那个警察”。

他直奔主题,没像以往说话那样迂回前行,不给董建设的含糊其词留出余地。这是圆桌会议拟定的备用方案。你知道啦?董建设说,老张大你两岁,可能离婚好几年了,有个女儿跟他前妻。他和泾泾是别人介绍的,刚认识几天。董建设特意强调了这点。他不知道何上游都知道什么,又不好装糊涂,只能不停地说。何上游不插话,光唔唔。董建设的描述,已经让老张的形象活了起来,他仿佛看到,那个魁梧的警察正以怎样的表情和姿态拉着泾泾在棋盘山的狩猎区追踪或潜伏。他像个眼光挑剔的退休演员,审视着曾属于自己的角色,如何被别人重现于舞台。他妒意隐隐:别人的表演毫不逊色。他想结束通话。董建设正强调下一个重点。老张跟你没法比,就一军人出身的老粗,董建设说,我和渭渭还是愿意你当姐夫。董建设倒也没一棒子把老张打死,说他工作不错,最近还升了,由铁西法院副院长升为大东公安局副局长了。提及这点时他声音不高,好像不为强调什么。何上游发现了他强调的企图。何上游用鼻子哼了一声。他的本意,是哼董建设拿好听话忽悠他,在前边扬他抑老张。董建设误会了,以为他是哼他在后边对老张的盲目恭维。

他忙解释,啰啰嗦嗦,通过对公安局法院检察院的对比,来证明他的“升了”不是夸大其词。他说,以前他也以为公检法一般大,甚至法院检察院还大于公安。就拿这三个部门的一把手比吧,董建设压低声音,像在通报一个秘密,比如一个市里,市长、法院院长、检察院检察长都由人大任命,公安局长则由政府任命,也就是说,政府首脑、法院院长和检察院检察长同级并列,而公安局长,要比那仨部门的头头低一级半级。这么看,法院院长检察院检察长就高于公安局长。可现在我才明白,不是那么回事。人大任命就一形式,内容得看同级党委的序列安排。党指挥枪嘛。咱都知道,市长肯定是市委第一副书记,公安局长一般至少是市委常委,可法院院长检察院检察长呢,顶多是市委委员或候补委员,多数时候还排名靠后。这说明,在党内,公安局长的地位比法院院长检察院检察长高多了……建设,那就这样———你再想想上游,还有另一个重要单位呀,政法委,它可是公检法的共同统帅。政法委书记一般由市委专职副书记兼吧,可政法委主持工作的第一或者叫常务副书记,你说是谁?通常都是公安局长嘛,而法院院长检察院检察长,不过是政法委里的小听差。这说明什么?这进一步说明……

从年三十下午到初三中午,红丫滞留大连的时间不足七十小时,一半时间在自己家,另一半时间在宋白波家。大体一半对一半吧。离开沈阳前,有人问她何时返沈,她都说要在爸妈身边多待几天,初七回来。她初八上班。她返程的时间提前了许多。与初三车票好买没关系。从大连到沈阳,飞机火车汽车都方便,赶上年节客流量大,也不至于上不去车,顶多没座。站几个小时算不了什么。她临时决定初三离连,与金海泉的纠缠有关。这几天,金海泉是一只生命力顽强的寄居蟹,通过大包小裹和个性魅力,将红丫爸妈这对宿主死死钳住。他们迅速忘记了他对他们女儿有过的伤害,真把他当成了上门女婿。红丫没责备爸妈,她自己也忘记过身上的伤痛。她的性格是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她像个来婆家做客的怪僻儿媳,以不动声色的、冷眼旁观的,乃至含有畸形快感的厌恶与蔑视,看丈夫一家人热热闹闹。咸腥的海洋气息已变了味道。她对爸妈作的离家解释是,单位临时有采访任务。幸好还有也回大连过春节的宋白波,她可以去她那里躲躲清静,这保证了她没初一就告别爸妈。

这个春节过得别扭。刚初三,这样下结论似乎太早。如果春节周期是七天,现在勉强算过了一半;如果春节周期为半个月,到正月十五,才仅仅过去五分之一。但别扭是可疑的电子邮件,内含病毒,要么别点,点开就得正视它的祸害。别扭开始于春节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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