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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合》第42章 他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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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炮声潮水般起起落落。潮水汹涌时,何上游如同溺水者,窒息感强烈。他自己不放鞭炮,窒息他的是别人的鞭炮。他怀念沈阳市的某位前任领导。这种怀念能让他喘过气来。窒息他的和疏通他的,都是别人。放鞭炮的日子多为年节,春节尤甚。每逢春节,何上游尤其怀念那位前任领导,他为沈阳失去一位亚历山大一样气魄非凡的领导人感到惋惜。那位前任领导不是欧阳的老板。他与那位前任领导非亲非友没打过交道,若告诉别人他怀念他,别人会认为他在调侃。他没告诉过别人他怀念他。他不知道他具体是谁,长什么模样,也忘了他哪年到哪年统领沈阳。他对他没物理概念。他怀念他是怀念幻觉,是个吃素的食客,看到邻桌狼吞虎咽清蒸鱼或烤乳鸽后,想象游鱼戏水与飞鸽翱翔。那位领导只在沈阳亚历山大过两或三年,可能在位时间都不足一届,然后就退休了或升迁了,死了或坐牢了。一个领导的最终结局,只有这四个。具体到那位领导,他的结局更可能是三个:退休了;死了;坐牢了。

如果升迁了,他的衣钵不会被打破,他发布的市区内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令,也不可能被视为废纸。事实相反。他离任后,沈阳市区重新变成巨大的炮仗,他的威权被炸得粉碎。先是年节可以放鞭炮了,然后所有的日子都可以放,除了九月十八号。“九一八”谐音“就要发”,是中国人讲究的吉利日子,许多商铺公司选这天开张,通过鞭炮,把这天弄成地震日或海啸日。任何日子开张的商铺公司都有红火的也都有冷清的。真相信数字谐音与生意好坏有关的人不多,多数人,只需要某种神秘的寄托与象征的鼓励。这个世界太不可测。不可测的世界不唯物主义。九月十八号唯物主义,有了这天,何上游怀念的那位领导就没颜面尽失,所余的面子,其面积大于一只成年男人被螨虫拓过的鼻翼毛孔。“九一八”不是平常的日子,更不是节日,是国耻日,至少是沈阳的“市耻日”。整个中国的抗日战争,叫“八年抗战”,起于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止于一九四五年“八一五光复”,但东北抗战用十四年。东北受日本之辱更早一些。

“十四”谐音“死死”,没谐音“发”的“八”好听。“十四年抗战”一说没存在过。沈阳之外的领导也许没人记得“九一八”了,但沈阳的领导一直没忘。估计他们与日本领导握手拥抱推杯换盏时,也没忘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号,日本人像放鞭炮那样炮轰沈阳近郊的军队营房,然后,他们镶了铁掌的大皮靴一路夯砸着鞭炮的声音,长驱直入沈阳市区。真耻辱呀!与中国军人比,日本军人是大米里的砂粒。砂粒战胜了大米。在民族情绪这一点上,那位领导的历届继任者与他认同:燃放烟花爆竹显得喜庆,沈阳的沦陷日不该喜庆。他们就延续了他的规定,九月十八号,城外也不许放烟花爆竹。是个不成文规定。对七月七号这个大于“市耻日”的“国耻日”,成文的不成文的规定都没有过。何上游希望大部分领导也能像他怀念的那位领导一样,有和平主义兼环保主义倾向:反对枪炮声包括疑似枪炮声;憎恶噪音。这不可能。大部分领导不怕战争,将震耳欲聋等同于欢天喜地。对他们来说,不会营造喜庆气氛,比大米输给砂粒还要糟糕。喜庆的方式不止一万种,中国人只选择了一种———不,两种,还有吃。

眼下这个春节,何上游格外孤单,孤单让他更怀念那位前任领导。听着外面鞭炮声声,他不再希望别的,只希望那位衣钵没有传人的领导已经死去,否则,不论他退休了还是坐牢了,眼见他的指令遭到践踏,受辱感一定特别强烈。有权发布指令的人也是有权污辱他人的人,污辱过他人的人受辱,会更痛苦。死亡是逃避痛苦的方法之一。这样想着,何上游就看到了那位领导死去的样子。他大概死得心有不甘,躺在由书柜拼装起来的简易棺材里,瞪眼咧嘴,蠢蠢欲动。好像他没被掩埋踏实,还想跳起来继续作祟———哦,不对,何上游晃一下脑袋清醒过来。那具作祟的尸体不是前任领导,是他自己。室内没开灯,从窗口照进来的光线过于朦胧,让他产生了视觉错误,他把自己映在书柜玻璃门上的影像当成了尸首。这时他仰躺在长沙发上,双手交叉托着后脑,脑袋转动时肩胛也移动。从这点看,他不是死人。死人手臂僵硬,无法摆出懒散的姿势。从年前开始,除了吃饭睡觉,偶尔看书和出门买东西,何上游一直这么躺着,有时脑子里无主题的圆桌会议吵得太凶,他就用交叉在脑后的十指挠后脑勺。

指甲抠下的一缕缕头发,纸钱或鞭炮屑一样散落在地上。纸钱和鞭炮屑是同一种东西。何上游从书柜玻璃门上收回目光。大年初五的黑暗注满室内,像沙土最终压实了棺材。那位领导不作祟了。初五是放鞭炮的又一个高潮,仅次于年三十。何上游坐起身子看窗户外边。外边的世界非常漂亮,那些划过窗口的五颜六色,把夜空点缀得绮丽斑斓。何上游愿意光有色彩没有声音。色彩与声音不同。声音太固定了,只能证明空间的有限;色彩则神秘莫测,所标志的是时间的悠长。看上去,时间的长度由理性分配,一秒,一分,一小时,一昼夜……其实它的步幅错落而参差,它根据不同人的感觉调整节律。有时像飞镖一闪,有时像落叶飘摇,有时又像细雨潇潇。这飞镖与落叶与细雨的存在,能悄然改变时间的性质,能将它实体化,显现它推移的过程与吞噬的力量。不论多么广阔的空间,最终结局都只有一个,被时间所占据、清空、抹平、消除。空间色厉内荏,时间滴水穿石。在幻化的色彩中体会流逝的时间,何上游的泪水潸然而下。他羞涩地回头看书柜玻璃门。那里没人,没有他怀念的那位领导,也没有他自己。他收回目光再看手表。还有六小时,大年初五就过去了,初五一过去,鞭炮的潮水将逐渐平息。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不是手机铃声,是座机铃响。自从不再拨号上网,座机就彻底没意义了,何上游一直想拆除它。一般来讲,别人找他,基本打手机,他的手机昼夜都开着,除非,泾泾还是他妻子时,若她在外边他在家里,她要商量什么请示什么提醒什么嘱咐什么,还会顺手往回打座机。是泾泾吗?离婚后,泾泾倒找过他,但没再打过座机电话。泾泾也是别人了。以前,两周前吧,泾泾也是别人的事实还不真实,还有弹性,可现在,泾泾也是别人的事实已板上钉钉不容更改。那个张警察把她彻底变成了别人。电话铃声锲而不舍。何上游凑近电话看来电显示。号码陌生。熟人都知道,他将在朝阳老家过这个春节,十五之后才回沈阳。大过年的,他有义务提醒一个鲁莽的家伙打错了电话,他也需要与自己之外的人说一句话,以证明他不是僵尸。他拿起话筒喂了一声,还加句你好。上游你在家呀我一猜你就在家我怎么这么笨我才猜到你没回朝阳……是封文福。放下电话来不及了,也没意义了。

文福呀,我,何上游竟有点扫兴,我才下车,才到家……其实他心里非常清楚,他更感动,他的感动远胜过扫兴。封文福没顾忌他的扫兴或感动,更没揭穿他的谎言,只检讨自己。我怎么才猜到呀,其实三十那天我就觉得……年三十他们通过短信,封文福说农村过年热闹吧,何上游回全天下的穷人都一个活法。封文福又来短信他没再回复。这时封文福说,他正要离开父母家回自己家,他让何上游马上来他家“改善改善”。也争执了几句。何上游证明不了有女朋友陪他,就得听封文福的,因为他不去他家,菲菲就要来绑架他。即使处于泼辣时段,菲菲也不能动手打他,但绑架他,处于温柔时段的菲菲也干得出来。他表示马上过去。菲菲炒菜真快。四个菜,他得到了封文福挨完打接受犒劳的待遇。封文福菲菲都刚吃完,没胃口了,围坐桌旁只为陪他。何上游吃得不太斯文。他有胃口,又饿又馋。快两周了,他基本以速冻食品草草充饥。他瘦了。大概酒足饭饱后,菲菲将一张照片塞他手里。此前菲菲打量他时,眼神暧昧,如果身边没封文福,他都容易误会菲菲。

现在不会了,现在他认为,菲菲是试图炫耀又不好意思才暧昧的。他端详照片。花丛中,一个半身女人笑望着他。平常他不喜欢照片,照片容易把目光引向表层。此时他喝了人家酒吃了人家菜,对内核可以没有要求。是封宇吗?他说,这孩子都长这么大啦?封宇是封文福菲菲的女儿,在加拿大读高中。封文福菲菲都笑了,说不是封宇———哦,何上游也看出来了,照片上是女人不是孩子。我知道谁了!他决心把兴趣保持下去。陈好,一个明星,演过———那种打情骂俏的青春剧吧?封文福菲菲笑得心满意足,豪放的菲菲直拍大腿。何上游掂量着菲菲拍大腿的劲道,能想象出,那只手打封文福脸时多有力量。她打封文福他没见过。不是陈好,可也不比她逊色,菲菲第n次给何上游夹菜倒酒,她是我婆家邻居老回家的大女儿……细看照片,的确不是陈好,而是回音———封文福和菲菲抢着告诉何上游,回姓少见,但假陈好姓回名音一点不含糊。他们从何上游的左右两边指点回音:三十二岁,读大学时学英语,没结过婚,现在就职于……何上游放下回音照片,唏里哗啦地喝酒吃菜。其实他饱了。

回音生长在怒江广场一带,父母都是火车上的工人,一个在车头当司炉,一个在餐车当厨师,家里的三个孩子里她是老大。庞大的怒江铁路家属宿舍区是个小世界,在至少两百个同性别同年龄段的女孩子里,回音的出众是公认的。除了长得漂亮,她还白净、娴雅,学习好并且会当家。两百女孩子里,白净娴雅学习好又会当家的,肯定不止回音一个,那为什么她出众呢?封文福和菲菲互相补充着说,是这几项优长,在回音身上综合得好。白是天生,这没什么好说的。但铁路家属宿舍的孩子多愿意在铁路沿线玩,在车站货场玩,在机车车辆厂玩,这些地方都乌烟瘴气,都灰扬暴土,久而久之,天生的白也容易变黑。回音也常去这些地方,可这些地方不改变她。说到娴雅,那倒是回音身上较大的特点,尤其在中学以前,青春期以前。大部分女孩,青春期后,不论以往性格怎样,多半都会沉静稳重,眉宇之间有娇羞之色,体态之上有妩媚之韵,谓之娴雅不尽准确,也差强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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