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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雨缤纷》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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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还在老家里带孩子,第二个吗是在汉城找的,不是明媒正娶,人家也是没了男人的,你要知道男人不能没有女人的,特别是像我们这样的男人。”

“大哥,你也想女人,女人到底哪儿好?”

“这个还要问,不好你夜里往茅房跑什么?”

“怪啊,俺想俺媳妇,俺没见过她怎么就想呢,俺才知道想是什么滋味。”

“混球,想媳妇就是想跟她那个。”

“嘿嘿,……你说还会打仗吗?大哥俺就听你的,你说!”

“要我说呀,不要打了,日本人被赶回老家了还打什么呀?”

“你是说不打了,俺就托人跟俺娘捎信,给俺看日子娶媳妇。”

“你怎么这么傻啊,我说是没有用的,我们是炮灰。”

“大哥,你越说俺越糊涂了,到底是打还是不打啊,俺好跟俺娘说。”

“三蛋,大哥跟你说实话吧,大哥心里也没有底,咱是草木之人能知道什么,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打不打我们做不了主,我们是炮灰。”

“到底是打还是不打,俺心里都是糊涂酱。”

“我叫你心里都是糊涂酱!”

“大哥,你干吗打俺耳刮子,俺没做错事啊。”

“你做错事了,听大哥的,今夜赶快回家找媳妇去。”

“找媳妇干吗?”

“日她。”

“俺想等拜堂那天。”

“你听大哥的,换了衣服今夜就回家,长官来问,我来替你打掩护,不然你小子白来世一遭了。”

“大哥,这么说还打啊,不是说不打了吗?”

“混球,中国这几十年都在打仗,何时有过和平?”

窗户的声音又小了,小到连树梢都听不见了。黑夜也睡了时,窗户不在黄亮。浓雾在黑夜的怀抱里翻身、打滚。

桌子上摆满了花生、葵花籽和红苹果,丫鬟又给端上来小米粥和包子。李芬蔓闻到了小米粥的味道,就低头呕吐,大口口的黄水吐了一地。丫鬟赶忙放下蒸包和盛小米粥的花瓷碗,端来清水,帮助擦洗。

“太太太太,你病啦?”小丫鬟吓得没有了主见,问,“太太,我去叫大夫?”

“我没病,赶快把小米粥和包子端下去吧,我闻着就想吐。”

“你已经两天没吃饭了,要是老爷知道了会生气的。”

李芬蔓漱口后,拿起了一个包子,用手撵走了丫鬟,然后往嘴里放,自己确实也饿了。一口咬了半个,包子的馅是鸡蛋、粉丝、芥菜。馅子进了嘴里,就有了要吃的欲望,馅子刚下肚,自己又呕吐起来,她低头吐完黄水,又看着包子,不敢下口,只有苦笑着看着裸露的半个包子,说了声冤孽。

她想起了那个迷乱的罪孽的晚上。

顾兴梁来到了她的青灯孤帐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芬蔓,原谅我吧,我是爱你的,虽然我娶了赵文薇,可我的心里只有你,你才是我的最爱,赵文薇吗,她是我的姨太太,你是我的爱妻,你是正宫娘娘,她是无法跟你相比的。……芬蔓,我知道你为何生我的气,不理睬我,你要知道当初有多少中国人跟日本人合作,汪兆铭、周佛海还有周作人,人家可是大名鼎鼎的人物啊,何况我呢?如今,我还军于国,成了堂堂正正的****栋梁。爱国不分先后吗,再说我已经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了,你们佛家宽大为怀,不是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吗?我已经回头了。”

“前几年你跟日本人打得火热还跟南京的汪精卫打得火热,如今他们完啦,你又投靠了老蒋,成为国民党的军官,为何又跟共产党打得火热呢?我恨你两面三刀八面玲珑,是个没有主见没有气节的人。”

“芬蔓……,你说得是有道理,我爱的就是你有主见,有骨气有血性,你比赵文薇强多了,她是个墙头草,什么都要问我,我拿不定的事能跟她商量吗?还得跟你商量,这不,我就是来跟你商量的,我们是跟国民党合作还是跟共产党合作呢?芬蔓,你要知道共产党又不是日本人,都是中国人,我既不想得罪国民党也不想得罪共产党,谁知道他们以后谁得天下呢,当年楚汉相争,强大的项羽还是败给不如他的刘邦呢,咱不是诸葛亮,没有前后眼啊。”

“我不喜欢你今天依附国民党,明天又依附共产党,这跟做人一样,还是让人看不起,……我担心你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引火烧身。”

“我也难啊,你要知道我们汉城夹在国共中间,汉城南面是徐州,是国民党的地盘,汉城北面是共产党的地盘,难为死我了。”

“你拿定主意了吗?”

“我就是来跟你商量的,这可关切到我们全家人的性命,芬蔓,你不要计较前嫌了,我娶赵文薇是没跟你商量,是有意冷落了你,我知道你的性格倔强,你会跟日本人过不去的,所以,我才娶的赵文薇,让她出来替你招架,我真得怕你冲撞了日本人,坏了我的曲线救国之大业。”

“我看破红尘,隐居家里念佛,不问世事,心中只有佛了,……你要我拿主意,我就对你说,不论跟谁合作,我不反对,记住了你要光明正大,不要耍阴谋诡计,既然你也知道共产党不是日本人,国民党也不是日本人,更不能朝秦暮楚,我怕你……”

“你怕什么?”

“怕你脚踏两支船,到头来不得善终,……哎,你起来吧,别跪着了。”

“放肆,快松手,……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

“我是你丈夫吗,……没想到你在青灯孤帐里把脸捂得更白了,我的小亲亲。”

“你不是忘了我吗?”

“嘿嘿,我哪里能够忘了你呢,我早就想来了,我怕你骂我,跟我闹,更怕你跟我好了,到外面惹是生非,所以才让你在家里诵经念佛。”

“你,真是无赖!”

“我是你丈夫吗,……做个俗家弟子还是不错的。”

“顾兴梁,我真的分不清你到底是人还是鬼。”

“我是个足智多谋又有长远目光的军事家,”他把自己压在身下,说,“我还是个知道怎样保护自己女人的男人,就是为了你,我才在日本人跟前低头哈腰的,这叫小不忍则乱大谋!”

“呸,别说你那德行了。”

“芬蔓,我真的是为了你们。”

“哦,……你这人怎么这么死皮赖脸呢。”

李芬蔓想着人啊,真是说不清楚,赵文薇跟他几年还没有怀孕,自己呢,已经忘却了情欲,斩断了情思,没想到跟他一次就怀上了。难道这就是佛说的前世姻缘吗?抗战前期自己也怀过,那是国难时期,不敢要孩子的,狠着心把孩子流掉了。孩子,她似乎看到了佛光照耀下的金童子正在自己温暖的卵巢里安睡,闭着眼睛的小乖乖好可爱。

“太太,不好了,司令跟他们吵起来了,你快去看看吧。”

李大嫂从外面慌张地跑了进来,叫道。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李芬蔓镇静下来。

“我出去买菜,听卫兵说司令的办公室里来了许多人,山东的南京的都有,有的还拔出了枪,逼着司令表态呢!”

“他可是个火暴脾气,要是掏出了枪,会走火的,”李芬蔓披上了大衣,往外走,到了门口,对李大嫂说,“把赵文薇也叫着,我们都去劝他。”

她走出了自己的院子,直奔司令部,一路上迎着寒风呕吐了几次。

汉城作战会议室里乱哄哄的。

“都给我住嘴,都给我安静。”宽敞的作战室里顾兴梁司令坐在上首,举起了手枪,然后重重地砸在办公桌上,嚎叫了起来,“你们逼我表态,是拥护老蒋还是拥护老毛,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只想让你们听我把话说完,听我把话说完!”

“你们都是跟我出生入死荣辱与共的弟兄,现在弟兄又闹家包子了,我不想闹,你们非得逼我闹,这不是逼我跳悬崖吗,……当年小日本进攻徐州,老蒋和李宗仁搞什么徐州会战,把我们汉城子弟兵当作小卒推在最前面,徐州会战失利,他们转身都跑了,我们汉城的子弟兵打也不是跑也不成,逼得我们只得跟日本人合作,我们在日本人跟前是低三下四,是亡国奴,在老百姓眼里是汉奸,是民族败类,我们要是跟着老蒋他们跑到大西南也会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娘的个脚,我们窝囊啊。我们虽然在日本人的屋檐下,可我们时刻想着曲线救国,小日本投降了,我们还军于国,成了堂堂正正的国民革命军,多么光荣啊。

“我不得不用老蒋的腔调骂人了,娘稀屁!如今小鬼子被赶走了,没有了外人该坐下商谈国事了,去年秋天老蒋跟老毛在重庆谈判,好啊,我表示欢迎,我还发去了贺电,希望尽快成立联合政府,……弟兄们,要是老蒋、老毛都没有私心,要像我们伟大的国父孙文先生那样就好了,我们伟大的国父孙文先生推翻了封建帝制一不坐皇帝,二为了国家利益,毅然放弃了大总统的位置,多么伟大慈祥的国父啊,我们追随着您。……弟兄们,要是国共两党都为国家、民族的未来着想,放下自己集团的蝇头小利,我们古老的中国仿照美国成立大中华联邦或者是大中华合众国,中国必将富强中国必将称霸,绝对不会再受外人的欺负,日他姥姥的小日本算什么东西,如今得到了报应吧,苏联大鼻子按住了他北边的头,美国佬用核子弹炸得他体无完肤,他还能吗,还不跪下来乖乖叫姥姥,要知如此何必当初?”

坐在两边的军官们低头不语,在顾兴梁正义严词的前面,都觉得自私和渺小,是啊打什么打,这不是内讧么?有意思吗?

“不谈小日本了,还是接着说我们国家的问题,如果我们成立了联合政府,仿效美国那样制定宪法,三权鼎力,什么党派什么章程,都要效忠宪法,都要用法律解决问题,我们伟大的祖国两党轮流执政,国民党就是美国的共和党,总体上属于右派,共产党像民主党,总体上属于左派。

但是,国民党和共产党里也有左派和右派,不妨可以重组吗,左派的国民党可以跑到共产党那里来,右派的共产党也可以参加国民党吗,这样的民主国家多好,又民主又自由,在这样的国家里,我们弟兄还要为谁当家发愁吗?我们也不在乎哪个党派了,随你们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是我们的朋友,汉城不会打仗了,百姓也就安居乐业了,没有炮火没有鲜血横流的日子多好啊,你们晚上回家搂着老婆睡觉,白天可以在议院就不同意见交谈看法,也可以争论,也可以用法律解决,下了班还可以喝酒、跳舞、洗澡,也可以去酒场应酬,国民党和共产党都严禁官员们下班嫖娼,只要你们遵守法律,作为汉城市长的我是不会追究你们的。即使有了小错,也会给你们改正的机会,千万别过分,再说了那样对身体不利,弟兄们呐,你们都好好想想,人生苦短,就那么几十年,打呀杀呀的多没意思,你国民党的陈参谋打死了他共产党的高参谋我痛心,你冯连长的共产党打死了他孟营长的国民党我也痛心,再说了老百姓不想打仗,不想背井离乡去逃亡,想过安定的日子,人心思定啊。”

坐在两边的军官们真诚地感受到了顾兴梁司令的远见卓识和伟大,自己相比确实猥琐不堪。

“六国毕四海一,六国毕四海一,别打了,大唐盛世快来吧。”

顾兴梁高叫起来,他雄壮的声音像无形的核子波,击垮了原先还在叫嚣谁对谁错辩论不休的两派军官们,然后在会议室里回旋,寻找出路,终于从身后的窗户窜了出去,漫过萧条的大柳树,奔向街道,奔向人群,弯曲、盘旋在汉城深处,最后变成了夜里寒冷的树梢上凝结的雪白的冰花。

“最后,我决定向老蒋、老毛提出倡议,我反对内战退出内战,请求国民党和共产党退出汉城,即使不退出,也要遵守汉城的法律和秩序,我要尽最大努力,使汉城成为和平、民主、自由、幸福之城,这就是我的表态,一会儿我跟南京、山东来的国共代表商谈就是这个态度,弟兄们,和平不能毁在我们手里,我们不能再做民族的罪人了。”

战争是在六月初的一天夜里爆发的。与其说是战争不如说是内乱。汉城就是在那场战争中毁灭,从地球上彻底消失。

焰火纷飞的深夜,陈胜搀扶着挺起了大肚子的李芬蔓从汉城东门的一条秘密地道里出了城,开始了逃亡。陈胜已经不再是军人了,脱下了军装,穿上了便衣服装。他也下定决心不再做军人,做一位平民,就跟刚成为自己妻子的李芬蔓过一辈子,忘记过去,开启未来。自然,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他陈胜的。

城外的黑夜看不清去路,天上的流星也迷失方向。陈胜拎着两个箱子,他们的家当,李芬蔓跟在后面。夜路,坎坷不平,高一脚低一脚。他们也不知道去处,只要远离汉城,那个已经毁灭的城市就行。他们分辨不出来也不知道具体往哪儿去。没有目的。他们也商量过了要回老家的,结果是不行的。那就奔向一个没有战争的城市,一个和平自由之城,因为他们在城市生活久了,习惯了城市生活。可是,哪个城市没有战争呢?中国的内战已经全面打了起来。

小路上有了踢踏之声,陈胜细听,是赶驴车的人。待驴车到了跟前,陈胜从腰里掏出防身用的手枪,迎了上去。暗夜中的李芬蔓怕他吓着人,就开口说话了:

“大爷,能捎俺一程吗?”

果然是个赶夜路的老人,听到了女人的哀求声,心里就软了,停下了驴车,让哀求的女人上了驴车,陈胜跟着和老人套上了话。

老人从汉城郊区看望重病的老姑娘去的,听说汉城打仗了,被老姑娘撵回家去,怕战祸粘惹上他。

“你们夫妻是从汉城逃出来的吗?”

李芬蔓回答:“是的,汉城打仗了。”

“你们贵干?”

“我们是教员。”

“是先生,你们去哪里?”

“投奔朋友去。”

“远吗?”

“我们也没去过,也不记得村庄的名字了。”

“那怎么找啊?……你朋友尊姓大名,贵干?”

“慢慢找吧,他也是教员。”

驴车颠簸在土路上,温柔的风陪伴着他们,他们没有了敌意。

启明星出来了,那是东方。毛茸茸的旷野越来越明晰了,过了一座老石桥,赶驴车的老人下了路,把他们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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