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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弯的夏天》第3章 第一部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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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阿姐的回忆就这样开始了。

我很奇怪,这么多年来,我竟然忘记了这个女人。她曾经是我的一切:两年,天涯海角的浪荡生活,一部浪漫温情的犯罪史。

一部传奇。

我曾跟随着她,如影随行。从北京到上海,到南京,到广州,到西安……我们曾到过中国最富贵的城乡,遭遇过各色人等。那里头的激荡惊心,温柔狡诈的纠缠,就像一幅浮世绘。那里头的戏剧性,是呵,戏剧性——我相信,它是一场梦。

她时而温柔如水,时而暴戾乖张。她多情,也狡诈。她是一张脸谱。无数张脸谱。她是普天下所有女人集大成者,善的,恶的,美的,丑的。

无数张脸谱相映成辉,最终定格成独一无二的她。她是我的阿姐。

她是一所学校。对于很多男人,她是启蒙老师。她给了他们足够的教训。使他们懊恼,丧失信念。使他们如火如荼,欲火中烧。她给了他们希望,然后毁灭它。她曾经让有些人倾家荡产,一蹶不振。

她是我的阿姐。

是她,使他们一点点懂得,人世是这样子的,而不是那样子的。她让他们丧失了对人最基本的信任。她不同情他们。她说过的。

她说,这是代价。男人们的成长得付出代价,他们应该感激我。

她又说,我只是对菜下筷。为什么同样的招数,对有些人不灵,对另外一些人则凑效。我有数的,小家伙。这不能怪我。

她笑了起来。拿手摩挲我的头发,并把手指插进去。她的笑容明朗坦荡,天真无邪。那一刻,我觉得她温柔之极。

呵,这个母亲式的情人,她大我十六岁。她是我的姐妹,兄长,父母。我想说,她类似我的亲人。那两年里,她补了我人生最重要的一课。我缺什么,她补什么。父爱,母爱,手足之情……那两年,也是我人生最光华夺目、惊心动魂的两年。成长,情欲,汗渍淋漓的奔走,游荡。曾经穷困潦倒,曾经极度奢华。

阿姐。

和她分手以后,我去中央美院进修。那一年,我十八岁。

我从爷爷那儿继承了对色彩和线条的敏感。五岁开始接受素描训练,七岁有了自己第一幅油彩画。我在不足一尺见方的画布上涂满各种颜色:秋天的窗户,电线杆,红砖墙的楼房,绿色的阳台。有一户人家在晾晒衣服。

我还画了风和阳光。青黄的落叶满地都是。

还有山坡。一家人坐在户外喝茶。有老人和中年夫妻,小孩子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

那些年,我想表达很多东西:温暖,理想,生活。我用色彩和图案说话,来不及地说,要说很多话。是的,做一名画家,以卖画为生。或者一贫如洗,不名分文,或者财运亨通,流芳百世。

那曾是我的一个梦想。

很多年后的今天,我已弃画从商。开一家贸易商行,做进出口生意。我从十岁来到南京,辗转北京。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我不知道这其间出过什么问题。总之,我没有实现少年的梦想。而且越来越遥远。

现在,我是一个商人。生活安定,可是常常觉得很潦倒。就是这样。

肯定出过什么问题。先是在我十岁那年,爷爷奶奶死了,我被父亲接到南京。我被迫进入一个陌生的家庭。我侵犯了别人的生活。

什么都是陌生的。城市,小朋友,屋子里的家俱。父亲,母亲,蹒踹学步的妹妹。我不再学画了,所有人都不再提起。连我自己也忘了。

我走在深夜的南京街头,看见昏黄的街灯底下,夏日的蛾虫飞舞,有的撞进我的鼻子和眼睛里。许多人像我一样走着,行色匆匆。也有自行车从我身边擦过,一路的铃声摇过来,摇远了。

我看见梧桐叶的影子落在人行道上。——方格子水泥板铺成的人行道,上面雕着花,我还能记得。我从上面踩过,一格子一格子,当心自己不要踩错。

象棋摊旁围了一群人,也在路灯底下。有一个穿白背心和短裤的中年汉子站在一旁,翘首张望。他时不时打着芭蕉扇,扬声说道:走卒。偶尔他也向路边的姑娘瞄上一眼。

那些姑娘们,穿着时代的裙衫,在二十年前的南京街头,算是时髦的尤物了。

只在这时,我才会想起作画这件事。我想把它们画下来,用纸和笔,或者画布和颜料。我想涂上很多颜色,柔和的,新鲜刺激的。关于街景,夜色,灯光。梧桐叶的影子。关于象棋摊旁的男人,穿着罗衫的姑娘。街对面卖茶叶蛋的老奶奶。

我想在画面上打上阴影。想起来了,它应该是一幅铅笔画的素描。当然了,画成油画也不会错。比如,那个卖茶叶蛋的老奶奶,她坐在街灯底下,睁着眼睛。她的眼神是钝的,就像睡着了一样。我想,那天她的生意也许不够好。

我想在她的面容上涂上厚重的颜色,比如,橘黄色的,偏暗。非常厚重。还有她的瘪嘴,刀刻一般的皱纹。她的神情呢,应该是冷淡的。麻木,冷淡,事不关己,稍稍在走神。总之,就像睡着了一样。

很多时候,我只是偶尔想想作画这件事。我不允许自己想得太长。已经不可能了。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一切由不得我作主。

我总是很晚回家。一个人在街上闲逛,看看街景。我从一个街区走到另一个街区,形单影只。脑子是空的,什么也不想。无所谓快乐,忧愁,痛苦。我甚至没有学会伤感,是的,那年我十岁,还不懂。

我斜挎着军黄书包。当我跑起来的时候,能听见书包里,铅笔盒撞击书本的声音。我常常一路狂奔,因为闲得无聊。累了,就找个角落蹲下来,偶尔会在树底下挖到一些蝉蛹。

我很希望,当我回家的时候,——在我推开家门的那一瞬间,屋子里静悄悄的。家人都外出了,或者已熄灯安寝。我不想见到他们,也不想与他们同桌共餐。

我是个外人,一个地道的入侵者。对于这个家庭,我觉得抱歉,并一直自惭形秽。

有一次,在饭桌上,我父亲让我叫母亲。我犹豫了一下,低下头,嘴唇嗫嚅着。我似乎是发出了某种声音,也许没有。我不记得了。

我觉得屈辱,就为了那个声音。我吃别人的饭,接受她的恩赐,我得叫她母亲。我的态度优柔寡断,叫就叫了,不叫就不叫,可是我的态度优柔寡断。我瞧不起自己。

我后来哭了。低下头,泪如泉涌。

我父亲咦了一声,放下筷子说,你哭什么?我最恨人哭。没出息的东西,像个女人。

我继母那时还很年轻,大约二十多岁吧,长得很漂亮。我能想像她当时所承受的压力。高知家庭,大学毕业,拒绝过很多追求者。她爱我父亲,因为他好看,温雅,忧郁。也许他还有一些别的,是她所不懂的。她想去了解他。

他在一家科研所做事,从事核物理研究。可是她常说,他像个诗人。那个时代,他们都信这个东西。

他们的恋情曾闹得满城风雨。为了嫁给他,她与父母诀裂。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是突然有一天,这个家庭又多了一个孩子。他已经十岁了,瘦弱,敏感,沉默。他平白无故地站在她的面前。

她早就知道,有这么一个孩子。关于他的母亲,他来历不明的身世,她早就被告知了。可是她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孩子会进入她的家庭。

从此,这个家庭的构造被打散了。一切凌乱不堪。

一开始,她努力去适应继母这个角色。我得承认,她确实努力过。她很客气,偶尔会与我交谈。我点着头,小心翼翼地应答着。我也曾努力过。

下班回家了,她捎来一些零食,说,这是给你的。有时候,她也会把一顶帽子,一双袜子递到我面前,说,试试看,你会喜欢吗?

她端茶倒水,浆洗缝补。在我来到这个家庭之前,她从未如此劳碌过。她太想做个好母亲了。也常常自卑,总担心自己做得不够。有一天,我听见她对父亲说,我累了。

我很为她感到难过。这不怪她,我们都太急于求成了。有一阵时期,我总是强迫自己对她微笑。我把成绩报告单给她看,破例跟她说许多话。我也累了。

我们不像母子。母子不是这样子的。有一天,我推开洗手间的门,她正坐在马桶上。我们都惊惶失措。她惊讶地发出叫声。我满脸通红,很快撞上洗手间的门。我在客厅里踅了一会儿。后来走出家门,我发现自己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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