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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我到时光尽头》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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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嘴说那天是深圳的电话局总线路出了问题,他九点钟去银行查询,被告知钱汇进来了。出门就给我们打电话,一直打不出去,最后包了一辆出租车赶到宝安才找到可用的电话。

那个年轻人白死了,大家都说这是天意,怪不得我们。只有臧建明,闷着头,一声不吭,直到分钱的时候脸上才泛出点活气来。

我们从没看到过这么多钱,一叠叠的花花绿绿的老人头,把整个桌面都铺满了,看得人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我们把钱分成五份,一份留作下次的行动基金,其余的均分,当全国上下还在朝万元户努力的时刻,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发了几百万的横财,能不雀跃吗?走在路上身子像飞起来似的。

兴奋过后却发现了问题,就是不知道怎么花这些钱?那个年头,老百姓的工资就是几十块钱,市面上的奢侈物也就是大屏幕的电视、手表和一百五十cc的摩托车。我不想过分招摇,家里就添了一台市面上最新颖的平面直角的大电视,余下的钞票怎么办?总不能全部存在银行里。我信奉越是平常的地方越安全的道理,就把钞票用报纸包了放在鞋盒里藏在床下,房间的钥匙只有我有,任何人都进不去。

我买通了劳保医院的医生,借口扛粮包时伤了腰肌,请了长期的病假,关系还在店里。这样有利有弊,利的是,在那时人人都得有个单位,我这样做不至于太显眼;弊的是骚婆娘经理借口以关心职工为名,三天两头来串门子,我不得不敷衍她。

这次她借口为我送病假工资又上门来了,我现在腰缠万贯,哪儿看得上这四十多块钱啊,接过工资袋就随手往桌上一放,心里只希望这婆娘赶快滚蛋,歪嘴他们三缺一等着我呢。她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东看看,西摸摸,说你这台平面直角的电视要好几千吧?我说我哪买得起,是我舅舅搁在这里让我看的。那婆娘一脸不信的样子,说你舅舅喜欢买了鞭炮让人放?怎么没人买个电视搁我家?看着她装疯卖傻纠缠不清的模样,我心里烦,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正在点火之际,冷不防这婆娘伸手在我腰里摸了一把,假作关心地说你腰伤好点了没?我被她突然袭击,忙着一躲闪,没注意刚点上的烟头落在床上的被褥里。我沉下脸来,说你一个领导怎么动手动脚?被人看到像什么样子。你走吧,我要出门买药去。

把这婆娘搡出去之后,我把房门锁了出门,晚上和一帮狐朋狗友打扑克,喝了酒吃了宵夜,酒醉饭饱之后摇摇晃晃走回家去。回到巷子口一看,救火车堵在巷口,整条街水淋淋的,小孩子兴奋地蹿来蹿去,我正想什么地方失火了,再一看我家那幢楼房的墙壁被熏得乌黑,心里叫声不好,拔腿跑近前去,拨开围观的人群,却见居委会主任和一个警察在交头接耳,看到我,手指向我点来:“就是他。”

我被带到地区派出所,警察把一叠叠烧残的钞票放在我面前,老鼠眼像锥子般地盯住我,问我从什么地方弄来这么多钱?

我知道闯祸了,在一个病休职工的床底下发现几万的现款,怎么说警察都会刨根儿究底。索性借酒装醉,对警察的问题一概不答。

我被关在派出所后面的房间里,待到隔天早上,警察们叫我出去,我一眼看到夏副局长在场,他没朝我看,我也就装着不认识。这次警察没问什么,叫我先回去,但要随时候讯。

我出了派出所直奔歪嘴家,说了家里失火和派出所的事情,歪嘴的第一个反应是:姓夏的救得了你一时救不了你一世,警察现在一定在查证,你千万不能再回家去了。

家里都烧光了,想回都回不了,但我能去哪儿落脚呢?

歪嘴出主意道:“去深圳,离香港就是一步路的距离。那儿几百万南下大军,鱼龙混杂,没人注意一个陌生人。人人只顾自己掘金发财。”

但是,我一跑就把自己给坐实了,深圳不管多乱还是共产党的天下,这儿发个通缉令,我在深圳掖着藏着日子也不会好过。

歪嘴说:“老大,你我都是土生土长的福建人,你知道为什么福建叫闽吗?在门底下永远只能做条虫。我们福建人想要发达,注定了要离乡背井。深圳只是块跳板,香港过几年也要被回收,我们要看得更远些。”

“你的意思是……到台湾去?”

“台湾算什么?共产党早晚会拿下来。要去去美国。”

“美国?”

“对,在深圳只要有钱,总能找到门路,听说三五万美金就能全包了。”

我摇头:“能行吗?那可是洋人的地盘。”

歪嘴道:“老大,哪条路不是人闯出来的?再说,美国也不是什么人的地盘,只能说是个弱肉强食的地方。”

我说:“我一句英语也不会,叫我怎么过日子?”

歪嘴道:“老大,你忘了常说的那句话吗?不识字可以走天下,不识人寸步难行。美国人就是纸老虎一只。不会英语没问题,如果臧建明能一块去的话,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臧建明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去拉斯维加斯赌上一把。他哪有不愿意的事,一说就成。

我在深圳待了六个月,这地方当年是个小渔村,是偷渡者的地狱,边防军用步枪向泅渡者射击。而现在,这个中国最早发展起来的资本主义样板城市,只要你有钱,也会有人把活人脑子给你送上。歪嘴没讲错,走进任何一个移民咨询公司,办事员拿出一整套计划让你挑选,从留学到探亲到偷渡,明码标价,只看你钱包的厚薄和你那身皮能挨多少苦头。留学是肯定不行,探亲也有麻烦。几经酌斟,我最后决定还是走偷渡这条线。

当然对外可不能这样说,我们是正大光明地参加一个旅行团,去委内瑞拉等国家旅游;然后到洪都拉斯,再从那儿进入墨西哥;最后跋涉北上,来到美墨边境,从那儿偷渡进美国。

我们事先被告知,旅程一旦开始就会有人照料付钱的大爷,从安排食宿车旅到签证过境,一应俱全。但到了美墨边境大家得分散入境,看每人的运气。过了境,蛇头再把人聚集在一起,翻山越岭去大城市。途中常常碰到美国巡逻队、移民局的稽查,蛇头教我们碰到情况就四散奔逃,总有漏网的,万一被抓住了就申请政治避难。

我们从香港启德机场起飞,第一次坐飞机,看着脚下的城市变得像沙盘,房子像积木,而汽车像甲虫。我不知怎的心里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慌,机翼斜斜地掠过惨白的天空,我只觉得这个庞然大物马上就要掉下去了,如此巨大的一架钢铁机械,是不可能浮在这么稀薄的空气里的。我手指紧攥座位的扶手,膝盖紧紧地顶住前面座位的支架。一股急迫的尿意从飞机滑动时就憋在两腿间,直到飞机完全升空,广播说可以放开安全带时,我马上去了厕所,站在那个摇摇晃晃的不锈钢马桶前,两腿直打哆嗦,却一滴尿也尿不出来。真是乡巴佬,坐趟飞机怎么会怕成这样?

害怕,这两个字不应该在我脑中出现。多年的生死经验,知道害怕于事无补,知道不能被害怕所控制。我杀人无数,但自己也多次命悬一线。在惨烈的战争中也闯了过来,今天坐着安全无虞的现代化飞机,我为什么感到那么害怕呢?

其实人只要活着就会害怕,见多了死亡,知道“活”和“死”只隔了如游丝般的一线,阎王爷随时都会亲亲热热地搂上你的肩头。人如蝼蚁,太脆弱了。有钱人、暴发户眉飞色舞,下一分钟股市崩盘就让你跳楼;干部当官的作威作福,运动一来自身难保;老百姓与世无争地坐在家里,还防不住来个穿墙凿壁的要了性命。世上的人要经历太多坎坷,战争、台风、地震、空难、车祸、流行病,老天收人的时候不会预先通知你。

俗语说生死无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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