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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我到时光尽头》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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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颈间挂着一个冰凉的十字架,是从那个被绑架的年轻人脖子上扯下来的,据说佩戴被杀者的首饰会使鬼魂不敢相侵。我把十字架从颈间取下仔细端详,耶稣一脸痛苦地伸展着双臂,他连自己都保不了,被人钉上了十字架。这个小小的黄金挂件真能保佑我吗?我不知道,但在万米高空我没有别的凭依,只能一路紧攥着十字架飞过太平洋。

洪都拉斯那种国家也能算是外国?中国老百姓一直以为外国都是洋房汽车,花天酒地,夜夜笙歌。让他们来看看,洪都拉斯的首都比我们的县城好不到哪儿去,街上走的都是披着麻袋片的乡下人,大街小巷里的汽车锈迹斑斑,目光呆滞的男人女人坐在破败的房子前面,满天的苍蝇,野狗在街上乱蹿。到处是一派破旧衰败的气息。最受不了的是食物,一盘黄色糨糊般的东西端上桌来,面饼包着黑豆、黄豆及不知名堂的酱汁,一闻就倒了胃口,这明明是猪食,哪是给人吃的?我拒绝碰那些玉米面塔可、勃里多之类的食物,找不到中国餐馆我情愿饿肚子。

从洪都拉斯一路到墨西哥是我此生最为消沉的日子,全然没有心思游山玩水,吃不好还是小事,主要是心境坏透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现在真的是有家回不得了,孤魂野鬼一个。还没有踏上美国土地,身心都已经在抗拒了。好像那里不是一片人人向往的乐土,而是一只血盆大口的猛兽,虎视眈眈地等我自己送上门去,然后把我一口吞下。当初真是昏了头,也不知美国好在什么地方,听了歪嘴的馊主意,急匆匆地就奔着来了。现在可好,不但花钱买罪受,还弄成个进退两难的局面。

我们坐着老掉牙的巴士从南到北穿过墨西哥,天热得要死,公路上尘土满天。这个国家就像一部老电影,从头到尾灰蒙蒙的,荒凉的乡村,低矮的泥舍贴在地上。城市又大又破旧,老式的有轨电车穿过臭烘烘的贫民窟,到处都是乞丐,大批破衣烂衫的穷人,一群群地聚在街角等活儿干,赚几个糊口的小钱。带团的说让我们开开眼界,特地带我们去有钱人在海边的观光区,一幢幢洋房小楼,红色的瓦,雪白的围墙,草坪上鲜花盛开,像是另一个世界。在观光区,我第一次面对面地看到金头发的美国人,花衬衫,大幅的墨镜,摊手摊脚地坐在遮阳伞下,啜饮着冰冻啤酒,坐在餐馆里享受牛排龙虾,由毕恭毕敬的墨西哥人侍候着。美国人男男女女脸上都写着天生高人一等,举手投足间骄横都溢了出来。连笑起来都跟别人不同,一种自信又藐视一切的大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和粉红色的牙垠。我第一眼看见他们,就有又羡慕又痛恨的矛盾感觉。

最后到了美国与墨西哥边境上的提旺那住了下来,蛇头是个越南华侨,姓潘,我们叫他潘头,在柬埔寨打过仗,人黑瘦精明,在这条线上跑了很多年。他说近来美国对边境偷渡防得很紧,以前能够进入的通道都修起了高高的围墙,有巡逻队把守。我们有两个选择:一是等,也许过一阵子,边境防备会松动点;二是绕道从荒无人迹的深山野岭摸进去,再长途跋涉到凤凰城等大城市。这种行程要自带干粮和食水,见山爬山,遇水游水;艰苦、劳累不说,还有酷热、脱水、毒蛇、迷路等着你,每次都有人死在途中。潘头说:“我收了你们的钱,就要保证你们活着进美国,去送命可就太不值得了。”

没办法,只有等了。

等得人百无聊赖,等得人心焦气躁,等得人只想闹事寻衅。

提旺那是个离圣地亚哥一百英里的边境城市。圣地亚哥是个军港,一到周末,大群的水兵就会换上便装来提旺那寻欢作乐,进出边境的关卡前车辆排起长队,提旺那的集市餐馆灯火通明,酒吧里人满为患。如果是假节日,车辆更是像蝗虫一样,在关卡前的十号公路上挤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

我和臧建明闲得无聊,逛遍了提旺那的大街小巷,在豪华的餐馆后门有饥饿的汉子在垃圾桶里翻拣残羹剩饭;肮脏精瘦的男孩子在窄窄的街道上踢足球;在脱衣舞酒吧的表演间歇中,舞女匆匆忙忙地喂没断奶的孩子;狗在巷子里嚎叫,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在路边的破房子里出卖自己;毒品贩子在昏暗的街头向游客兜售大麻和可卡因;而脏兮兮的半大孩子光着脚,挤在等候过关的汽车长龙边为驾车人擦洗挡风玻璃,赚取二毛五分钱的美金。

走半个小时就能到边境。关卡那边,就是被人喻为天堂的美国土地,遍地钞票,弯腰就能捡个金元宝。所以人人都像苍蝇叮臭肉似的往这儿挤。

关卡像个大唧筒,汽车洪流井然有序,一吞一吐,一进一出。

关卡上的官员看起来忙昏了头,大部分车辆过关时他们只是匆匆一瞥,连腰都不弯一下就挥手放行。在上万辆汽车排出的废气中,官员们脸上写满了疲倦、漠然、漫不经心……

突然,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一闪,我一下怔住了,想了想,拔脚就往回跑。

找到潘头谈了我的设想,他拼命摇头:“你太异想天开了,边境这么容易闯?美国警察都是吃素的?

“我当然知道美国警察所受的训练是最全面的,装备是世界上最精良的;但是,俗话说‘百密总有一疏’。这事听起来玄,其实非常现实可行。你我都打过仗,知道什么叫见缝插针,知道什么是出其不意,而且这种出其不意只能来上一次,如果别人也想到这个点子,那我们就没有机会了,还得在这个鬼地方待下去。”

潘头还在犹豫不决,说这可从来没人做过,可不敢保证能成。

我说正因为从来没人做过,第一次尝试的人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第二次再试的人只有百分之十五的机会,第三次试的人连百分之一的机会都没有,你愿意在这儿待下去?黑豆塔可还没有吃够?

潘头有点被我说动了,说可以去试试。

我说不能是“试试”,必须在计划执行前安排好每一个步骤,连最不可能的情况都要预想到,一套方案如果不行,必须有备用的第二套、第三套执行方案,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我们密密地筹划了两个礼拜,从选择日期、时间、路线、行动的人数、接应的人手,一直到美国境内的落脚点、联系人、掩护的车辆,连万一被拘时的辩护律师的电话号码都写在袖口上,全部计划巨细无遗地检查了好几遍。最后把行动日期定在美国国庆节的前一天,七月三日。

七月三日那天是星期五,我们二十多人聚集在边界处,看起来像是等人或闲逛的,关卡前的过境车辆排起了长队。突然,从美国过墨西哥关卡的一辆老卡车,猛地撞在前面一辆敞篷车的车尾上,尾灯和防撞杆被撞得七歪八扭,稀里哗啦散了一地。敞篷车的司机是个小伙子,带了女友去墨西哥度假。当他从被撞后的晕眩中清醒过来时,马上下车去查看车子受伤的情形,看到爱车被撞得惨不忍睹,火气不打一处来;再看闯祸的司机,是个笨头笨脑的阿米哥,二人语言不通,阿米哥也没有行车保险。秀才碰到兵,有理讲不清。小伙子又气恼又心疼,只会破口大骂“****”,阿米哥偏偏听得懂这个词,二人在路当中大吵起来。

关卡前的车龙被堵在那里,交通事故的双方各不相让,官员们也走出哨卡来排解纠纷。说时迟,那时快,我们二十多人看准这个时机,拔腿冲进车阵之中,逆着迎面而来的汽车往美国境内奔去。

路上的驾车人和关卡上的官员全傻了眼,我们跑了二十分钟都没人来追,我看到早就安排好、停在公路另一边的接应面包车,就和臧建明翻过公路中间的屏障,拉开车门跳了上去。

司机急速地挂上排挡离去,很快地就汇入车流之中。我不断地向后面张望,并不见有警车追来。一小时之后,面包车已经接近圣地亚哥,我的心才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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