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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我到时光尽头》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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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想进一步安抚歪嘴,好把他的枪拿过来,这时电话突然响了,室内的三个人都一惊,我马上想到是阿松打来的,但这个时候我没办法跟他说任何事。所以迟疑着没去接,电话响了一声,两声,三声,我正在想没有人接阿松就会挂了的,哪知录音机突然跳了起来:请留话。接下去就是阿松的声音:“老大,我们把事情办成了……”我一个箭步跳过去按下停止键,再转回身来,心想,这次迎接我的一定是颗点四五的子弹了。

房间里静得像墓穴,歪嘴还蹲在那儿,像一尊石像,又像一头蜷缩起身子准备扑过来的猛犬。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只听到歪嘴说:“老大,是你干的。我没有料错,还差点被你那东海的鬼话蒙了过去……”

“反正事情都一样!你杀的也好,东海人杀的也好,桃子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老大,桃子早就说过,你是个很难共事的人,你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你貌似豪爽,但心机深邃,你疑心病太重,一旦被你无故盯上,很难逃脱。我还为你辩护,说老大和我们亲如手足,不会对我们怎么样的。如今看来桃子比我更了解你。说这些也都晚了,说起来是我害了桃子,她本来准备搬去西雅图的,是我,眷恋我们的战友情谊,一再劝说桃子留在旧金山。我在接到你那个电话时就应该起疑的,老大你什么时候先开口打过招呼?有了事情都是我们低了头来找你。老大,你怎么就狠得下这个心来?”

我和栾军像被法术定住一样,呆在那里听歪嘴似梦呓非梦呓般的话语。电话又一次响了起来,我看都不看地猛地扯掉接线。然后回转身来对歪嘴说:

“白子,你想偏了,这是我们的一件生意,跟桃子的事情没有关系。你离开我们有一段日子了,自然不知道我们的就里。现在也不怕跟你说白了,就是白粉买卖,刚才的电话是说把货带进来了。不信你问栾军。”

黑暗中栾军像个鬼影般肃立,没接我的话。

房间里突然涌起一股奇怪而又熟悉的气味,我分辨出那是血的味道。在战场上,那股腥甜的味道在硝烟中很浓烈地飘来,钻进你的鼻孔、浸染你的头发,呛得你喉头痒痒。我的胃里开始翻腾。自从那次我们扫荡了“卡罗斯指环”之后转身出门时,在硝烟和酒酸中也闻到了这股暖暖的、带点腐烂的血腥味道。可是现在,枪没响,没人倒下,没人受伤,那么这股血腥味是从何而来?

我手臂上的汗毛不由自主地竖起,心里掠过一波恐怖的震颤,房间里的三个人,今天肯定有一个或两个要死于非命。当然最可能的是我,我是歪嘴的目标,我枪不在手,一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我还头晕目眩、反应迟钝,不由自主地讲错话,做出露怯或不打自招的动作。不要看歪嘴蹲着,他可以在一秒钟的几分之一就改变姿势,像豹子一样。他手上那支点四五的威力我太清楚了,重而稳,发射时枪口不会跳动太大,短而圆的平头子弹就像一只胖胖的黄蜂,被这只或几只黄蜂蛰上一口可不是好玩的。但在这方圆几米的房间里躲无可躲,就算你愿意从窗口跳下去,也得穿过大半个房间。

栾军现在就占据了那个靠窗口的位置,擎着枪,侧身警惕地站着。从他那个位置,可以很容易地开枪打中歪嘴。我知道栾军的枪法,当年的侦察兵在几米之内绝不会打偏。

但我示意过他别开枪的。

这是我自己断了自己的生路,接下来的情况是:歪嘴对准我扣下扳机,然后,后面的栾军再开枪击中歪嘴。这个晚上不死人是过不去的了。我,命悬一线,而且将死在自己人之手。

我从不觉得自己怕死,但自己掘了坑自己再跳下去也实在是太窝囊了。如果现在我还有选择,我会怎样选择?我死?还是歪嘴死?

我不怕死大概是我从没有很认真地想过死是怎么一回事,或者是我存心忽略了一切有关死的想象。但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我接触到的死亡的景象一幕幕全浮了上来。死是不管你心中如何坦然,你的肉体却在疼痛中抽搐着紧抓最后一丝生机,我们的班长那么抽搐过,爆米花荷西也那么抽搐过,我有什么理由会与他们不同?死更是在晕眩中一脚踏进不可知的世界,你不敢打包票说绝对不会有地狱等着你,你也不敢说前世的恶债孽债不需要偿还。死又是突然闯进一个黑房间,你所有的感知一下子被剥夺殆尽,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死还是消失、腐烂,你的身躯被虫噬咬,各种低等生物在你脑壳里纠缠成一团,直到你变为一具骨架,最后变成尘土。

最可怕的,是死亡的不可逆转。什么事都可以推倒重来,唯独死亡。人死了,从第一分钟起他的肠子就开始发臭,然后是内脏,然后是眼珠、血液和淋巴,再就是肌肉和皮肤。不但发臭,还会生蛆,直到烂得提不起来。人一死,永远不能再活过来了。

别跟我说谁谁谁不怕死,在死亡面前谈笑自如,或是视死如归。死人是不会开口说话的,人死去之后告诉你了吗?说不怕死是做戏,为了某种需要在做戏。是活物,就怕死,这是老天制定的铁律,凭你帝王将相、政治巨头、大儒哲人,还是亡命匪徒、黑帮老大,全都怕死,没有一个例外。

我不想死。

那就得让歪嘴去死,栾军得捏准时机,在歪嘴抬臂、伸枪、瞄准、扣机之前,先开枪击中歪嘴。就算这样,歪嘴还是可以在他咽气之前,把枪膛里的一梭子弹朝我射来,到时候我们俩人都会成为枪下之鬼,同归于尽。栾军得先发制人才行。

但栾军会出手救我吗?他站立和端枪的姿势摆明了在他自己不受到攻击之前决不会开枪。也许栾军就等着这个时机,别看他又矮又小,平时不声不响,肚子里比谁都会打小九九。江湖常新,既然兄弟可以反目,以前的小喽啰也可以当山大王,只要时机捏得准,歪嘴开枪打死我,他再开枪打死歪嘴。这样一来,连警察都拿他没办法,这叫正当防卫。

这个世界你能指望谁?江湖义气、兄弟之情、战斗友谊、同甘共苦,这些平时为人做事的信条,全都在金钱、女色、权力之前变得不堪一击。我突然灰透了心,人说世情薄如纸,纸还有个遮羞的功用,我们三个面对面地站着,却都是赤裸裸的。既然如此……

我对蹲在地上的那个黑影道:“白子,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就不要再等了,我就站在你前面五米的地方。开枪吧!你不用抬头,也不用瞄准,你九颗子弹如果还击不中目标,那就丢了我们当兵的脸了。我知道,我们是很久没有练枪了,现在我自愿给你当靶子。来呀,朝我开枪呀!我这一百多斤就交给你了。反正这条命也是你救回来的,多活十多年了。真的,白子,你开枪我一点都不会责怪你。我死了还是你的兄弟。”

在黑暗中我瞥见栾军的眼光一闪。

歪嘴突然大声笑了起来,我和栾军都吓了一跳。这笑声疯狂,尖利刺耳,像一辆被触动了警报器的汽车。不间不息,声嘶力竭地笑个不停。我和栾军被他笑得不知所措,我脑子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歪嘴受刺激太深,神经不正常了。

“你是我的兄弟?”笑声戛然而止,歪嘴的声音显得很疲倦,像一坨将熄的闷火:“老大,别做戏了。这个世界上哪来的兄弟?人人都是饿狼,这几头狼聚成一堆撕碎那头狼,那几头狼再撕碎这条落单的狼。聚成一堆就是为了互相撕碎,我明白得太晚了。

“老大,你嘴里叫我开枪,嗓音里却透出一股害怕,这可不像老大你的作风。你自己没有发觉吗?你怕得心惊胆战,尿都出来了。你怎么会不怕?你从背后偷袭一个女人,你看不得人家正正常常过日子,你是个伪君子、妄想狂,猪狗不如的龌龊家伙!我是瞎了眼,奉你这种人做老大,也是我自己的报应……”

我干脆利落地打断歪嘴:“骂够了吧!少废话,开枪吧!我要是躲闪一下就不是人养的。”

那蹲在地上的影子举起一只手臂。来了,歪嘴终于被我激怒,这时我倒反而平静下来,闭上眼睛。只是不知道子弹会先击中哪个部位,无所谓了。

“老大,死是没有这么容易的,我不会对你开枪。你早晚会死在别人的枪下,用不着我来动手。我烦透了这个世界,不想再跟你们有什么纠缠和关系。你不是心理有负担吗?我这就给你卸下这个担子……”

我睁大眼睛,直觉事情不妙,放声狂吼:“白子,不要……”

枪声没有我预想的那么大声,但很清脆,像热水瓶爆炸一般。在半明半暗中我瞥见歪嘴的身子往上一耸,然后往一边歪去。我一个箭步蹿过去,在那具身体倒向地板之前接住了他。歪嘴的脖子已经软了,头向一边垂去。但是看不到枪伤在哪儿。我一边扶住往下滑的身体,扭头向栾军大叫:“快开灯。”

灯光像流水似的一下子浸满了房间,歪嘴躺在我的臂弯里,喉头咯咯作响,眼神已经涣散,但是还是找不到枪伤在哪里。栾军走到我身边蹲下,去取歪嘴手中攥着的枪,那只手青筋毕露,手指紧攥着枪把。枪膛里还有八颗子弹,而歪嘴的食指还紧扣在扳机上。

栾军取下他手中的枪搁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去扳开歪嘴紧攥的手指。我脑中一片空白,呆看着栾军取下那支闪着幽光的手枪。枪刚取下,我发觉歪嘴在我怀里动了一下,脸往一边转去,那受过伤的嘴角牵出一个鬼魅般的笑容。

粹不及防地,歪嘴的右太阳穴迸出一个黑洞,一股温热的血****而出,喷溅在我的脸上、胸前,我拼命用手去捂,血却从指缝里浸了出来。满身满怀,满房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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