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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西楼夜》踏门阔行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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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擎刀拾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雍凉南调之军已有二十载未归故土,南北相去万里,青葱成白发,对于故土,有些老卒早已是有心无力。

黄州府部分暗卫的反叛,给了秋忆鸿一个警示,西北军老人的安置,已经是迫在眉睫,不得不为。

像陈先光,栾之武,袁东易这样的西北将领,有官位在身,日后还能升上几级,奔头尚在。但普通的老卒就不一样,虽说给西北军的军饷兵俸高于其他部队,可他们的亲眷大多在故土,常年驻守于江南,犹如无根之萍,军心总是不稳的。

以王千阙的资历被人收买,属极少的事例,不同于底下的祁大年等人,他是想做太平官。据查证,他那大儿子已经是淮扬商号武昌府分号的掌柜,每年的分红就有数万两银子,其余大大小小的亲眷也都混的不错,不是做官就是经商。

所以四品官位在身的王千阙,对于西北早已没有归心,若无此番刺杀大案的发生,秋忆鸿还是会放过他的。毕竟眼下富足的生活比什么都强,没道理要求西北出身的官员个个无私心,只甘心为秋家尽忠职守。

欠他们的,秋忆鸿从未想过不管不还,有私心可以,但不能有异心。

所以这几日他都在想如何安置这些老卒,举措要周全,要能成行,否则便是一纸空文。

“苏小姐求见了三次,还不见?”温卿芸整理衣服道,刚刚是她最后一次换药。

“栾之武这大老粗是不是有意刁难小爷,到此数月,听差遣的杂役都没给我配,委屈太子倒也罢了,你这个太子妃受伤,跟前竟也没有丫鬟侍候。”

“莫扯上我,旁边挨着流民大营,你想支使多少人,大可去挑。俊俏丫鬟别想往我这里塞。”

“防谁呢?小爷跟你可有过命的交情,这点些许信任都没有?还是说某人她自己没自信?”秋忆鸿伏在桌案上,笑着打量温卿芸。

“你说,小女子这算没自信吗?”温卿芸挺动腰身,使裙摆微微掀起,又勾起那纤纤玉指,尽露媚态。

“噫!”秋忆鸿看的真切,对跟前的尤物不得不发出感叹。

而后站起,正色道:“敢魅惑君王,找废呢!”

温卿芸轻点额头称是,笑看他的假装正经。

“今夜应是花好月圆,我上楼睡。”秋忆鸿不顾窗外的阴云密布,扯起鬼话。

“做梦。你若上楼,我便下去。”

“再议,再议。”秋忆鸿拉她一同下楼,去见等着的苏念。

未曾想,两人下至竹梯拐角,就看到一袭青衣。

“殿下好有福气,身边能有温姐姐这般天赐佳人相伴。”

“上天再厚爱,孤的红颜也差点薄命。”秋忆鸿沉声回道。

“温姐姐伤势如何?”

“伤病可愈,心难周全。”

“姐姐何时伤到心了?”苏念故意会错温卿芸的意思。

“先行礼,再言其它。”秋忆鸿对坐着的苏念提醒道。

“殿下勿怪,苏念有礼了。”

“孤身边站着的太子妃,你看不到?”

“秋冥朝的太子妃位,殿下可要慎重考虑。”苏念含笑道。

“那还是殿下该做的考虑,你照行就可。”温卿芸上前一步,也对其笑道。

苏念脸色微变,最终还是欠身施礼。

“三番四次的求见,你家的浪爹又有示意了?”秋忆鸿坐下后直接挑衅。

“苏念与殿下相见,是代表整个李家,非家父一人之意。”

“嗯,李家了不起。”

“殿下若心有不满,家父可以陪罪,也可以……”

“不,孤是心有余悸。李家养了群恶狗在白门内,以前觉得你们能管好,而今孤却不这么想了。”秋忆鸿打断道,对于刺杀一事双方各有判断,李家想心照不宣,他却偏要摊开说。“恶犬伤人,做主子的需下狠手,至少得打死一群方长性子。若舍不得,孤派人去,不光杀狗,狗舍也要拆了!”

“殿下非要如此羞辱我李家吗?”苏念终究有了怒意。

“这还是看在太后的份上,若不是你打着太后的名义到蕲州,真以为王千阙护得了你?”

“姑母确有要我探看殿下之意。”

“探看的不错,你李家一探头,小爷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那殿下想如何?”

秋忆鸿没有立即提出要求,一边饮茶一边审视苏念,看这情形她倒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身上颇有气性。

“孤的要求简单,先拆白门,再无偿供应三万流民新军一年的粮草军备。”

“白门与李家并无干系,我们做不到。这第二件,我要先禀明家父,方可答复殿下。”

苏念所讲之意,在秋忆鸿看来便是两者皆不答应。

“白门之事由孤替你们做,新军一年的粮草,你李家必须在立秋前送至黄州的多云山大寨。”他转而厉声道:“在孤眼里,你李家只是替我秋家看财守宝的狗而已!告诉你那浪爹,他不愿守君臣之义,那就做条狗吧。”

作为李家长女,苏念何尝听过如此折辱李家的言语,脸色变了又变,双唇抿了又抿,她在竭尽所能的隐忍。

“你凭什么?”

回复她的是一记巴掌。

“凭小爷敢欺辱他李墉懋的妻女!”

秋忆鸿这一下,不光吓住了身娇肉贵的李家之女,连身旁的温卿芸也被惊的身形一颤。

即使苏念心性成熟,也架不住这般屈辱,克制着泪眼婆娑,她缓缓起身,在情绪崩溃前向秋忆鸿施礼告退。

可当她转身面向门窗时,血腥的一幕正好显现,随行的数十名家仆跪于地上,长刀挥落,数十道血柱同时喷涌。这些家仆均是与她相熟的老面孔,有在生意上辅助她的,也有照顾她起居饮食的,还有视作姐妹的贴心丫鬟。

瞬息间,她与他们就成了两世之人。

“咱不是缺个丫鬟吗,暂由苏小姐代劳了。”秋忆鸿拉起愣神的温卿芸,转而上楼。

“晚上孤要尝尝淮扬李家的淮扬菜,你若不会现在就去学。”他又对门前无声抽泣的苏念要求道。

午后,阴霾散去,竹楼上的两人翻看黄州府的田册,这是新核定的田亩数,全府一州七县大体完成均田策,并安置了三万户流民。

“加上迁入多云山十余万人,以及流民大营的新增士卒,三十六座流民坊悉数清空!”温卿芸高兴道。

“两人配合的有一套,一文一武做的挺圆满。”秋忆鸿夸赞的。

黄州府均田先由栾之武开头,而后交与姬如年,到最后则是他们一起负责。

栾之武推行之法过急,很容易失去公允,姬如年接手后算是所行有度,可难免带些书生气,镇不住底下的无赖乡绅。甚至有部分百姓与地痞一道,围着各县衙闹事,不许官府把清出的耕地分给流民。

姬如年面对这种情况时,总觉得自己可以说服闹事民众。因为闹事的州县不包括黄梅,所以他认为问题出在自己任职的时日尚短,其余州县的百姓对新知府没有全然信服,这才导致有人不满闹事。

那段日子,辛子如带着大小官员给百姓讲道理说国策,可谓是费尽心思。到最后才算明白,利益之争,他手中有再多的良田,也无法填满撑起的欲壑。

反而越商谈越难办,许多已经领了新制田契的人,见闹事有利可图,也纷纷效仿起来,毕竟能讲道理的官家太少见了。

姬如年在最后一次商谈中,道出“良民如吾亲母,愚民如吾死敌”的感叹,而后使出雷霆手段,请求栾之武发兵,将闹事者拘禁起来,并减去他们应发的一半良田,由贫田代替。

栾之武得到请求后,不单如此,一连三日在田间地头斩杀数百名地痞恶霸,并将所有闹事民众的赋税提高一级,为这个新知府立下了威严。

至此均田策畅行无阻,自本月起全府按照新编田册征缴粮税。

“姬如年有首辅之才,多学点缝补手艺,有备无患。”秋忆鸿合上田册,点评道。

“缝补天下,好生厉害。”

“是好生艰难。”他对温卿芸纠正道。

“今日有没有吓到你?”

“还好,打她的那一巴掌属实轻了。”温卿芸认真道,“李家犯下的是灭族大罪,咱们还有实据,若非考虑到其根基过深,这一个耳光、一女为仆岂能翻过去。”

“谁说要翻过此事了?”

“李墉懋就这一个千金,你不妨再多打几次让他心疼心疼。”温卿芸笑道。

“你不觉得打女人并非君子所为?”

“嚯!什么君子所为,人都要将咱淹死湖中喂鱼了,你打他女儿一个巴掌算什么!自己的人不心疼,闲着去心疼人家吗?还打轻了呢!”温卿芸学着秋忆鸿惊叹的样子,恶狠狠地说道。

她知道秋忆鸿不想为难一个女子,但更不想现在与李家撕破脸皮,今日打出一巴掌,恰恰只是追究表面。

“该出的气还是要出的,犯贱之人不分男女。以后若是不好动手,本小姐替你!”

“梅家大小姐深的孤心啊!那晚在湖中待的比死都难受,瞧瞧这腮帮子给憋的。”秋忆鸿越来越觉得温卿芸贴合自己的心意,找媳妇不光要找识大体的,还要能护家。

他娘亲便是如此,遇事从不扯大道理,越是有人说秋家是西北第一门庭,不要跟小门小户计较,她就偏偏越是计较。

受气就是受气,与门庭高低无关,与知书达礼无关,必须反手杀回去方是真道理。

“都给你揉许多回了,怎么还不见好。”温卿芸伸出手轻抚他的脸庞,心疼道。

“没受过这种委屈,还以为就曹无嬴心疼小爷呢。”秋忆鸿抱怨道。

但他所说不假,刺杀一案发生后,曹无嬴亲自给他抽选侍卫,在决定如何处理此事时,姬如年等人的意思是重击洛乾天而轻罚李家,曹无嬴则不同意,非要将李墉懋送进暗卫的冥府拷问。

若不是老刘出言将他拦下,这时曹无嬴就已经身在南都城了。

秋忆鸿知道不能妄动李家,也知道姬如年他们的建议很理智,一国储君应该顾全大局。但这就是曹无嬴的不同,在他心里玩伴最大,既然他的玩伴是太子,那这个大局就应该顾全秋忆鸿。

“以后他那份心疼咱也不要了,本小姐全部代劳。”见秋忆鸿装出的委屈样,温卿芸配合演道。

“呦,衣服能代替手足?”

“断了手足之人也要穿衣,手足能蔽体?不能。”温卿芸佯作不满之态。

“还真是,可没手足了自己也没法穿衣。”

“那你是希望手足多些,还是华服多些?”温卿芸近身,挑起媚态发问。

“你这样的衣服多些好。”秋忆鸿笑道,温卿芸越来越会与他打趣了。

“重色轻友,嘴上说要手足,这心里面还是不能免俗。”

“给你提个醒,凡事对人,以及人对你都要有度,手足替你出气,也要替你受险。”温卿芸言语端正道。

“提醒的不错,今日那数十位李家家仆被斩首,震惊吗?”

“嗯,已经是屠戮无辜了。”温卿芸回想不久前那一幕,顿时便头皮发麻心生寒意。

“你没发现行刑时,那些士卒的手法异常的整齐一致?”

“啊?曹无嬴不会……”

“他真练过,但不是拿平民百姓练手。”

温卿芸闻言脸色缓和些,她刚才真被惊到了,细想行刑的一幕,自抽刀,挥刀,斩人,至收刀归鞘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可谓眨眼间便见血雨落地,而且数十人动作一致,这绝不是普通的军中士卒所能完成的。

“只听闻他弑杀,今日真开眼了。”温卿芸有些难以置信,行刑之人不似在取人性命,而似在完成一种仪式。

“人和事要分两面看,他又不是天生的杀胚。”秋忆鸿继而讲起建乾六年的一次出塞之行。

那年夏日,他与大哥及曹无嬴带少部轻骑出塞,秋慕林有军务在身,而他两人跟着只当是游历锻炼。

按照行程,在第二日他们会到达一座小城镇,因游商而建,唤作游关。常住之人很少,多是些暂时落脚补充口粮淡水的商队。

他大哥来过两次,说那游关里的人相处之道很是简单,简单到只有一种方式——金银交易。金锭与银锭如同圣旨,就是法度,这里的一切都有价,包括七情六欲也可以买卖。

如果你想买来痛苦瞧瞧,只要抛出金银,就会有贩卖痛苦的商人上前交易。父子相残可够痛苦?商人会送上一对血浓于水的父子相互搏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亦是世间大痛苦,若是想看,会有一家人当着面被拆分,按买家的意思或为奴为仆,或生死相隔。

这在曹无嬴他两人听来,很是荒诞,心中对未见过的游关产生了几分厌恶。

可他们没能有机会见到这座荒唐城镇,或者说还有生机的城镇。

当他们到达,入目一派惨象。本就简陋的外墙被战马踏破,样式杂乱的栖身屋落焚为灰烬,还有人,极少数有完整尸首的人,其他则是满地的碎肢纷落。这里经过一场刀剑的冲洗,只留下寂灭。

秋忆鸿听说过屠城,将军府的战报上有很多这样的事例,可纸面上的记录,哪有亲眼目睹来的震撼。

他只是粗略一观便立即催马远离,即便这样,还是断断续续做了数月的噩梦。

“曹无嬴就是看到这一幕才变得弑杀?”

“不,这一幕让我们厌恶。”秋忆鸿继续道。

过了游关行有两日,便进入北蛮鹰啄军的出没之地,他大哥此行的军务便是接替一伍幽冥卫返回。

幽冥卫担当西北骑军的游骑之责,所以尝尝出塞探查军情。梅鞭君又定下塞外练兵的规矩,往往有新人进入后,有经验的伍长,什长会按常例带新人出塞,与鹰啄军相互猎杀,互为磨刀石。

秋慕林作为将军府大公子也不能有所减免,他此番出塞就是要替换那一伍幽冥卫,秋忆鸿与曹无嬴会随他们一起折返回营。

可他们没能接到这一伍人,而是遇上了一队鹰啄军残部。

零落的十余人马队,带着满身的惨烈之状。这支被打残的北蛮精骑,人马俱缚幽冥卫弯刀,串成一串头颅拖地被而行。

他们要接替的一伍幽冥卫尽成亡卒。

“相遇时,那一队残骑犹如地下阴兵。直接给曹无嬴我俩吓懵了。”秋忆鸿至今想起那一幕,都觉得身寒。

黄沙余晖,鹰啄军踏马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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