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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万古流》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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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用方言提到的“汤池店”,当时在小城里是妇孺皆知的一个去处。只是时过境迁,大半个世纪过后,方言渐趋没落,倘若再问及“汤池店”,不定会闹出什么样的笑话。如若不信,就请省城电视台美女主播将“汤池店”这三个字直译成虽带有些微西南腔,但听来仍属标准的普通话,在闹市鼓楼前随机向逛街者问道:“请问‘汤池店’在何处?”不要说是外地人,就算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听来也是“蒙蒙晕(方言:意同‘晕头晕脑’)”如坠五里云雾山中,三字中唯有“汤”、“店”两字尚可辨明,芸芸众生本来发音就“c”与“s”不分,难免将“汤池店”听成“汤食店”。此时适遇老者行前,他看这问路的架势,又是笑容可掬的美女手持长柄采访专用的话筒,又是紧跟在后由身穿前胸后背印有“tv”麦缘色马甲帅哥肩托的摄像机,如此慎重想必要找的“汤食店”应具有深厚的历史底蕴,就自然而然地忆起儿时听前辈讲过国父在鼓楼东南角一家馆店吃晚饭的趣闻。这段逸事说的是民国元年四月,国父因解职旋粤,某日顺道过城,当天下午因向民众演讲误了饭点,便就近找家馆店进餐。老板正要打烊,见是国父光临,本当倾其所有奉上诸如“佛跳墙”之类的佳肴名菜,可后厨只剩下三两块猪血和半截猪肠,好在伙计急中生智把猪血切块猪肠剁碎后和水倒入锅中,大火沸滚后加入胡椒、米醋、葱花、麻油等佐料,装盆端上。尝过这碗香喷喷酸辣可口的开胃汤,国父赞不绝口,又得知食材不过是些猪下水时,伟人莫名的灵感便由心中升腾,雷语如从炮膛冲口而出,赐其名为“热血心肠汤”,竟然把猪下水比作驱除鞑虏的壮士热血心肠。而跟随国父左右的盟员闻之则瞠目结舌,有智慧者旋即以“中山汤”对外定名。想到此,老者右手指向边上一幢酒楼,笑道:“此乃中山先生光临过的老店,遐迩闻名的‘中山汤’,也被时人戏称为‘中华第一酸辣汤’的源头便出自此处。不过此等大名已弃用多时,早些年就直呼‘猪血酸辣汤’,现今如此气派的五星级酒店,怎会再卖三、五元一碗的猪血汤,想吃就到东、西街随便找间小餐馆,只是难免酸辣不到味。”答毕飘然往北而行。

接踵而至的是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他懂得这城里人既爱喝汤又喜甜食,大小宴席的压尾菜免不了是甜汤。所以,听说要找“汤食店”,自然而然地想到:前几年华天戏园防火墙外,那条长两丈有余而宽不足五尺的巷内,挤着家胖人难以入座的“瘦摊”,摊主所卖的看似粒粒成形而入口便化的“瘦摊花生汤”,这在城南可说是家喻户晓。只可惜后来戏园子拆了盖摩天楼,“瘦摊”也在劫难逃,跟着落了个灰飞烟灭的结局。好在摊主后人的好友让出玉井巷口的一张小门面,挂出由区个体商贩协会副主席书写的“城南瘦摊花生汤”招牌,此后店外路边终日弥漫起香甜的气味。过往行人花上三、五元就可购得一小碗,只是上下漂浮十来粒的花生瓣儿形态尚在,不知是煲时不足或是转基因花生种的变异,入口却不化了。戴烤瓷牙的中老年嚼碎瓣儿,总会觉得渣子溜进假牙的托底,喝光甜汤后,漱漱口才会感觉好受些。即便有如此这般的变故,中年人还是热情相告:“过了天桥,往右第二个巷口直入,便可尝到当下本地最正宗的花生汤。”

“拜拜!”美女主播莞尔道别以表谢意,随即让摄像师把天桥下穿梭而过的车辆作为背景,自己却摆动起婀娜多姿的体态,转身将右手握住的话筒靠近嘴边,不知是要植入广告还是想作个导播。正要开口,不知从何处传来摇滚乐曲声,细听是李龙略带嘶哑的《我要去延安》:“……我要去延安 /我要去延安 /先喝羊杂汤 /再吃黄米饭……”循声寻觅只见一位脚蹬黄色仿回力的耐克鞋,满头飘逸着红发的女生正随着摇滚乐中小鼓击打的节奏“噔、噔噔……”从天桥的另侧台阶窜了上来,乐曲声正是从挂在她背着的pling双肩包上的ipod传出,歌声响彻四周,引来路人侧耳倾听。美女主播灵机一动把采访话筒伸向恰好上到天桥的红发女生面前,她的脸上又现莞尔只是眼尾闪过些许妒嫉的神色:

“hello!belle .looker(美女,你好)!”

“hi(你好)!”红发女生正视摄像机镜头落落大方地回应并顺手触摸腰间的ipod,乐曲声瞬间消停。

“请问附近能找到‘汤池店’吗?”

“上‘111路公交’,一路向西过两站下,路边便有西门外徐氏六世祖传秘熬的‘肥俤原汁牛杂汤店’,纯正清真。”

又是一个所答非所问,不过女主播还是深表谢意:“thank. you .very. much(非常感谢)!”只是嘴角略带狡黠的微笑。

“i’m.sony,do.i.spoke.out.of.turn(对不起,我说不对)?”红发女生视若无睹,仍是落落大方表示:“ls.there.anything.else.l.can.do.for.you(还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

“good.bye!for.your.advice.i.would.iike.to.extend.my sincere.thanks.again(再会,对你的指点再次表示诚挚的谢意).”

“bye(再见)!”红发女生挥手道别,顺便触摸随身晃动的ipod,“……我要去延安/ 看时间荏苒 /看万山红遍 /我要我要去延安……”循环播放的乐曲又响起:“看时间荏苒 看万山红遍 窑洞前 石磨碾 仿佛回到昨天……”轻盈的身影随着小鼓击打声的节奏渐去渐远。

凡事不过三,别以为这只是单凭高仿真模拟采访所作出的臆测,似乎不靠谱。那么,再将方言“汤池店”交由读音字正腔园的主播译成最标准的普通话继续问下去,估摸受访者的答话还是跳不出上边三位推介的供人入口的“汤食店”。要不然就再换种方式,直接用方言问及众人。当地七0后,八0前出生的中青年,虽然他们中间十之七、八还能听讲本地方言,但要他们三言两语把“汤池店”说个明白,恐难有人能道出个所以然。而九0后的小年青和娃娃们就更不值一提,他们连听得懂方言的还不及半数呢。只有七0前的中老年才会说得明白,回话当然也只能是方言:“找‘汤池店’? 三、四十年前,从汤仔街沿城东河往南到水埠巷多得是,现在都没影了。不想在家开热水器洗身,只要肯花钱,满大街有的是‘桑拿’,就是见不到‘汤池店’,要么只能到博物馆看它的老照片啰。”

兜了这么多的弯,说了半天的闲话,终了方从虚拟世界中探得:“汤池店”不过是各地常见的澡堂子,即便现如今大多跟随欧盟的标准改雅号为“桑拿会所”,但“汤池店”的“汤”,也还只是供人沐浴洗身而决非美味入口的汤。小城远离中原,地处山边海角,盘古至今既未成就七朝九代古都,近世又难混迹于东南明珠华界商贸大都会的行列之中;且又少有千年古迹,更缺值得向外人炫耀的奇花异草。壮胆捧出中正南路东、西两侧后街坊巷中那些住过名人望族的豪宅古厝,但对外人来讲,这些老房子较之北方大气古朴的官邸王府和江南秀气风雅的园林家院,无论是屋子还是房主,相比之下暗叹望尘莫及。但是,挤在东门汤仔街那么些难登大雅之堂的“汤池店”,只供人体沐浴洗身的汤,却让小城露足了脸。它既不用大鼎烧,也不靠锅炉加热,闻起来有股硫磺味,那无非是温泉而已。

皇天后土,茫茫世界,有温泉的地方多了去了,何足为奇。然而,从小城中央的鼓楼往东只要走上一、两千步,便到了城东河西岸的汤仔街,由此向南七、八里长的河边,只要听凭风水先生掐算指点,掘地而下三、五丈深,就有近乎沸水般的温泉涌出。若按现代地质学的讲法,这块地属于构造断裂带,每日大江的潮水相隔六个时辰两次涌入城东河,遇缝而下与断裂带外露的富含硫磺等矿物质的高温气体和热水相撞,便沸反盈天般地喷出。南来北往的官宦商贾文人学士观此景浴其泉,惊叹离城中央仅百丈之距的地底下竟存有龙脉金汤,这在众多省城和大都会中是绝无仅有的罕见之宝,故而多留有溢美之辞。可惜伴随着小城方言的流逝,城东河两岸高楼大厦的蔓延,“汤池店”汲水的桔槔便接二连三地倒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超大功率的深井抽水机,龙脉金汤不堪其扰,只好远走他乡。所以,怪不得当下城里人都以双休日能去数十公里外的山涧泡温泉为上乘乐事。这等好事,待有闲暇再聊不迟,现下且接着听舅甥二人的心语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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