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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万古流》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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嗜酒如命的二舅怎能猜出他姐夫的心绪,他老姐是姐夫后续的三房,嫁到林家时才十七岁,姐夫已经三十五岁了,去年初春突染时疫去世,享年五十五岁。姐夫前两房的头胎都是在郊县乡下自家屋中分娩,均因难产母子双亡。俗话讲有一,有二,必有三。为躲过这第三劫,乡间至亲族人到山上找了一棵母杨梅树,让姐夫和这棵母杨梅树结亲拜堂,不久母杨梅树就枯死了,这样算来老姐应该是姐夫的四房了。姐夫连遭丧妻失子之痛,虽说已按乡间风俗的做法,祈望避开后难。但是,姐夫长年在外走船跑码头也晓得,女人分娩找“拾仔婆”助产凶多吉少,常会危及母子性命,而新办的教会医院有独到之技能保母子平安。所以,老姐二十岁那年生秉康,就送到教会医院分娩。民国早年乡村的女人能到医院生孩子,这在十里八乡中实为罕见。之后,自己第三个女人六次分娩都是在医院生的,这当然要比在自家找“拾仔婆”多花不少钱。

好在生秉康时,姐夫已经有两艘可载货百来担的木帆船,沿江走船收入颇丰,花些钱住进蕃仔开的医院,能保母子平安何乐而不为。老姐为林家前后生下了三男四女,大女儿和二儿子、二女儿幼时都因出麻疹先后夭折。所以,秉康比现在南华女子学院的大妹瑞瑛年长十来岁,小妹瑞珠去年刚考入鹭岛大学生物系,小弟秉文还在念高中。如今秉康事业有成,供养三个弟妹完成学业不过举手之劳。只是老人想到自己年过七旬虽有仨孙女,但膝下仍无孙仔,媳妇第四胎是男是女甚是揪心,若按“有一,有二,必有三”的老说法,事不过三,也该生个男孩了。

但世事难料,泰安公司董事长赵永科不就连生了七个女儿,被人戏称“七仙女下凡”。所幸后来纳妾,到了去年秋天,后续的为他家前后生了五个男孩,又被笑指为“五子登科”。秉康媳妇这次生男仔便罢,如果再生女娃,也要让秉康娶二房,这想法父子俩已经私下说定了。花厅所在的小洋楼就是准备纳妾时用来做新人房,只是现在其他人还都蒙在鼓里,更不用提这个三餐不离酒的小舅子了。如此这般,二舅怎能想得到老姐夫和外甥在他监工的新厝里,还会有这么个秘密的约定。

“我爹走船几十年,上水装的货多是咸鱼海盐,身上湿气重,近来常说背痒,挠挠就脱皮,少喝些酒是对的。不常去戏园看戏,那您就多陪他去洗汤,既去湿又能止痒。”方言既然把澡堂唤作“汤池店”,那么,把到“汤池店”洗澡,说成“洗汤”,也就顺口多了。外甥心不在焉地随口应了两句,说完也端起茶杯,闻了闻味儿,没喝就放回茶几上。“这是昨天我刚买的‘良友茶庄’出的香片。”“味不正了,‘良友’卖三、五年前的花茶,店招牌都给您买没啦。”“今非昔比啊,想当年我带你去汤池店,泡上一壶茶末,就美了你直喊香。现在可好,就算这茶是在巷口店仔买的,可包茶的纸面上也印有‘良友’的‘半山茶’商标,还配不上给你喝。这就难怪你在屋里安上洗汤缸,看来也是嫌汤池店味不正,还叫我多陪你爹去洗汤,口是心非啊。”二舅这三言两语的责备并没有让外甥回过神来,他仍旧想着自个儿的心事,只是随声应了句:“自古以来汤池店就硫磺一种味,去不去由您二老定。不过有了浴缸,我爹在家里泡泡身子也方便多了。”“真的会方便?我看这只缸还没乡下杀猪用的木盆大,谁信他能躺在里边洗汤。”

这下听出来了,二舅是绕着弯要冲着浴缸发难。而外甥在新厝安浴缸原本就没有不让他老爹去汤池店的意图,况且是谁入住这幢小楼尚未定局,所以觉得二舅的责怪实在是多余,便没大没小地顶撞他:“蕃仔那么高大的身板子都能躺下,还乡下杀猪用的木盆。您这话要让我爹听到,说不准真叫人去厂里定做个大木盆,那这个用美金从台员买来的浴缸就拉到乡下给您的亲家舅杀猪用。”

外甥的话音刚落,便引出站在厅门边的水官和木工等人的窃笑声。但二舅并不在意,呷了口茶又不依不饶地发难:“就算比杀猪用的木盆大,可你这里也没见安那么大的锅灶来烧热水啊。” 外甥只好跟进:“怎么就离不开杀猪的!没有那么大的锅灶,您搭个吧。还天天陪我爹去水埠巷洗汤,让您厂里的木工做只加盖的水槽安在板车上……”“哦,我晓得了,你是想叫依土拉车去水埠取汤。”二舅自以为猜出外甥的打算,但又觉得这做法不妥,便赶忙打断他的话:“只是会不会太远,出城五、六里路,冬天拉回来可要变冷水啦。”“走错啦,谁说让依土去水埠巷。出后门转两道弯,过了马路就到汤仔街,只不过二、三里路,拉回来的汤还能泡熟咸蛋呢。” 这下二舅真该晕菜了,只好辩解道:“这些年都是陪你爹去水埠巷,汤仔街贵得很,去一次花的钱,足够在水埠巷五次八次的开销。所以,好久都没去过汤仔街,早就把它给忘了。反正以后我就独个儿去水埠巷啦,不坐车不擦背不去阿七麵店吃点心,单单洗个汤也花不了几文钱。晓得怎么走也没用,还讲什么哪个近哪个远。”二舅口说“三不”,却流露出心中的怨气,无非是担心老姐夫有了浴缸不再要他陪着去汤池店,那以后洗汤的花销可得要自己掏腰包啦。

这当然没难住他的外甥:“搬进新厝后,我爹晚上在家里浸浸身,白天隔三岔五的还会找您一起去汤仔街。虽说我爹不差钱,可以后您二老去洗汤,身上就不必带钱了,直接上‘荷园’,告诉账房先生,您是我二舅,陪我爹来洗汤就行了。后边,您二老要上特等池或是包间个人池,还有擦背、明前茶、点心,全凭吩咐。差点忘了,汤仔街阿三麵馆比他伊弟阿七在水埠巷开的麺摊好没底,有炒麵、焖麵、滷麵、捞麵、烩麵、拌麵,您俩只要点个麵名,店伙计就会端上来。洗好汤,吃完点心,喝过茶,坐上车打道回府吧,没人会向您二老要钱。” 外甥大大方方许个诺,便让二舅心满意足了:“有这等好事,那就天天泡在汤池店。不过话说回来,你爹倒不是怕多花钱,只是嫌汤仔街洗汤客多是有身份的人,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的,他觉得憋闷。而在水埠巷却能遇上熟人旧友,可以胡拉乱扯寻开心。”

二舅又开始说实话了,城里的温泉区北起汤仔街沿着环城东河往南至城外的水埠巷,地下是弯弯曲曲八九里长的龙脉,而地上沿河两岸则开着数十家有名和无名的汤池店。

地处北边的汤仔街,则以“荷园”为首的上等店居多。这些名园的大门外都摆有一对石鼓,鼓面雕有麒麟或貔貅之类的吉祥物。园内则布置的富丽堂皇,前堂中央悬灯结彩,正壁前立着一人多高的座钟,两侧或是脱胎花瓶或是青花大瓷瓶与其相配。楼下浴室大厅摆放卧榻式的沙发,夏日则换成南洋藤编制的躺椅。楼上备有单人、双人和多人的包间,房内设置更显奢华,是小城官商文士密会、娱乐、聚谈、交友的好去处。客人身着得体的浴衣,脚穿皮拖鞋,沿着防滑的红地毯走向镶有绘花瓷砖、四周弥漫着热汽、玉液满溢的人间瑶池。

而城南的水埠巷除醒春池、聚友居等三两家设置较好外,其余则多为简陋小店。一般就挖口汤井,架起桔槔,砌上三、五个大小不等的石板池,锯些薄板将大厅连同汤池围将起来,再视厅的大小摆起二、三十或三、五十张竹躺椅,当然屋顶要铺些遮风挡雨的瓦片。最后,雇来三两个劳工轮番不断地从井中汲上汤水,让它顺着用剖成两半的大毛竹接成的水槽流进池中,而浴后的脏水则由地沟排到附近的鱼塘。如此绿色低炭环保的汤池店,若在今日或许能达到欧盟co?零排放的标准。当然,到这等小店洗汤的人客以小市民和劳工者居多,只要花上几文小钱,便可止痒、去湿、排毒、活血、祛痛、强筋、壮骨。无论是严冬或是酷暑,他们都赤身裸体脚着木制的“鞋底嚓”,咔嗒、咔嗒漫步在竹椅与汤池间的石板道上,看上去也别有一番风情。照此说来,人分三六九等,即便脱光光入泉而浴,也难混淆贫与富、贱与贵、弱与強。

然而,这一切在两年后的六十年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前三十年的头六、七年,汤仔街那些名园雅座的老板和账房先生都改叫副主任和财务会计,与此同时前堂的座钟都慢慢地停摆了。再过三、五年,停摆的座钟和站在钟两侧的花瓶都不见了,大厅卧榻式沙发的绒花布面破了,露出中间断塌的弹簧。只能撤除沙发,春夏秋冬就全用藤编的躺椅。终到藤断椅散架,躺椅的藤可是长在异国他乡的南洋。最后,大厅全摆上和水埠巷一样的竹椅。同样,补了几年的浴衣和皮拖鞋早就不能再修补了,浴客也和水埠巷无名小店里边的洗汤客一样赤身裸体脚着木制的“鞋底嚓”漫步其间。当然,防滑的红地毯早就烂破不堪被丢弃,但地面铺的是木板,所以,‘趿拉板’走在上边“咔嗒”声不如水埠店铺石板的大。

这丢弃,那换了,但也有令人高兴的变化,就是随着招牌的更迭,汤仔街洗汤票大幅减价了,个人池降至五、六毛,特等池两毛,普通池每客仅一毛,这档只比十几年来保持老样子不变的水埠巷贵上两、三分钱。虽说那年头贫富的差别在急剧地缩小,但也就这两、三分钱,还是能把众多靠月薪三、五十元养家糊口的洗汤客分流到水埠巷。当然,洗汤客兵分两路,或在汤仔街或在水埠巷,不光是差不差两、三分钱,还有老话说的“人以群分”之理。城外水埠巷仍以工农群众为主,城内汤仔街的浴客则以原先住过深宅大厝的中老年和企事业机关干部为多。

照理说,向来波澜不惊的汤池店,只能蛰居在非主流社会的角落。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急风暴雨居然也将其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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