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尉赵涓扫了一眼这架马车，很快就移开了视线，只当是看热闹的过路人。眼看这里聚的人越来越多，他转头吩咐衙役，“看来是自缢而死，将人放下来带回县衙。”

“等一等。”

赵涓闻声转头，就见马车下来一个侍婢。

江南道是财赋要道，像乌程县这样的上县，便是从九品上的县尉也是待选士人的好去处。赵涓进士及第之后在长安待选三年才分来此地。三年时间足将他这样只知埋头苦读的书生打磨得圆润，他眼见这侍婢虽然衣着简单，行止之间却有世家仪态，心里一惊，连忙叫衙役住手。

明婧将傅琼琚扶下马车。

现场已经十分混乱，傅琼琚仔细看了看地上纷杂的脚印，近前只有她们这一道车辙印，便走到尸体面前。

四周百姓哗然，寻常百姓纵然是围观热闹，但终是畏惧尸体，怎敢近前。

明婧也被傅琼琚的行为一惊，但这会儿她也只好竭力维持镇静，不动声色地看了赵涓一眼。赵涓便似会意一般命衙役维持秩序。

傅琼琚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她只细看那女尸，颜面煞白，嘴巴张开，双目圆睁，面色震惊。

赵涓对世家之势认识颇深，他见傅琼琚站在尸体近前不言不语，温声询问，“娘子可是认识这自缢之人？”

她摇摇头，“此女身材瘦弱，高不过五尺二三①。她脚边的这块石头重量很实，以她的力气怕是很难搬动吗？即便她可以，这石头足有两尺高，若在石头上站直，绳结处已垂落至她胸口，她想要套住脖子必得屈膝。”

“即便如此，这么重的石头她也无法蹬开。人在屈膝时蹬踹的力气会小于直立时，而这块石头距离女尸三尺远，这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

她顿了顿，又道：“‘自缢身死者，两眼合、唇口黑、皮开露齿’，此人应当不是自缢。”

此言一出，百姓的喧哗声愈发大了，傅琼琚转头看了看赵涓，“劳烦县尉命人取来竹席，再找来一位仵作。”

赵涓一怔，连忙命人骑马去请仵作，另有衙役跟着村民去取竹席。他自己悄然走到傅琼琚身边，“娘子以为此女会不会是被人勒死再送入绳套，又放上石头以误导他人？”

傅琼琚摇摇头，“还不能确实，需要更多依据。她衣着整洁，并没有挣扎过的痕迹。”她转到女尸背后，“你看，衣服后摆粘有大量土灰。”她蹲身捏了些地上的土在手里，“和地上的土灰看起来是一样的，另外还有一些干涸的草木汁，我认为她曾被人放在地上，或许连衣物也一道换过了。”

话还没说话，一个黑脸衙役抱着竹席高声道：“赵大人，竹席取来了。”

傅琼琚挑挑眉，“这么快？”

赵涓点点头，“这旁边便有一个村子唤作杏花村。”

他边说边看向傅琼琚，她却又凑近那具女尸，“县尉你靠近些，可闻到味道？尸体已经开始发臭了。”伸手摸摸女尸身上的衣物，“衣服上有湿意，在此至少一夜了。”

傅琼琚转过头，隔着皂纱对赵涓微微一笑，这样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风姿让赵涓目眩，听得她正对自己说话，没来得及辨别便听话地伸出手在女尸的皮肤上按压了一下。

然后耳边是她温柔的声音，“软吗？”

赵涓觉得自己的手指仿佛碰到了一团棉花，下意识地点点头，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心里一慌，立时便觉得手指上如有从虫咬一般，连忙撤开手，他想要叫出声，却又顾忌自己的形象，咬紧牙关看向傅琼琚。

傅琼琚的声音冷淡极了，“尸僵现象已经开始消失，身体重新变软。”

赵涓只觉得眼前这位陌生的娘子像是山中的精怪或是女鬼。

傅琼琚站直身子， “仵作还没来吗？”

黑脸衙役摇摇头，“邱仵作的家离城门较远，且他……近日家里出了事，多半不在家中，可能得花些时间。”话音才落，就听到远远地有马蹄声传来，便是衙役载着邱仵作来了。

邱仵作背着个竹篓，沉甸甸地，衙役下马之后连忙接过，又小心翼翼地将他扶下马。

傅琼琚见他面上有些憔悴，年未至半百，颌下留着的须却已经半白，目光仍烁烁，只是表情有些怪异。身上穿一件领青灰直缀，已洗得发白，虽然陈旧却很整洁。她意外地发现邱仵作脖颈间有一道虽不显眼却挺奇怪的疤痕。

一时间傅琼琚也想不出来是何种情况会造成这种位置和形状的疤痕

她半抬着头，却与邱仵作四目相对。

邱仵作眼里迅速地泛过一道奇怪的光，然后转化成明显的轻蔑。

他说话的声音格外清朗有力，只是说出话很不讨喜，“哪里来的小娘子，验尸的地方是尔等女子可以随意靠近的吗？”

围观的人群立刻发出嗡嗡的议论声，傅琼琚皱起眉头，明婧疾步冲到她面前，高声呵斥道：“大胆！我家娘子岂是你这样的贱民可以随意斥骂的？！”

验尸断案之道自前朝伊始便已有之，其中仵作所起的作用固然不言而喻，但封建思想留存，仵作皆是由地位低下的贱民担任，其后代也是禁绝参加科举考试的，大抵是鬻棺屠宰之家，明婧呵斥邱仵作是贱民也称得上是事实。

明婧高声喝骂扑面而来，邱仵作却不杵，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固执地皱着眉要傅琼琚离开尸体，甚至作势要亲自上手将她拉开。

赵涓连忙向带他过来的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上前将激动的邱仵作拦住。

“娘子，这……”赵涓尴尬地向傅琼琚道歉，依律，每县应设置仵作一至三名，但因着邱仵作验尸三十余年从未出过差错，在整个江南道也是数一数二的，因此乌程县只备有邱奉这一个仵作。

明婧面上忿忿，目光一直落在随时可能冲过的邱奉身上，突然感觉衣袖被人拉动，傅琼琚平静的声音传到她耳中，“我们走吧。”

①全文以1丈=10尺，1尺=10寸，1寸=10分，1尺=29.6厘米为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