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垂柳依依。

杭州城中浦江分流处最是热闹，起一座浣纱桥，旁有一幢雅兰酒肆，亦是城中最富胜名的所在，声名昭著已然百年。

博士①站在门口迎来送往，忽然，他抬头望向对街宅子，好像听见了女人的惊叫声？可再凝神细听，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那里正是与酒肆比邻的广袖布坊主施孺家的后院。施家的缭绫瑰丽绚烂，其女善绣，是为长安贵人所喜，因此广袖布坊的生意在整个江南道也是无出其左②的。

他正歪着脑袋往施家看，就听到里头店主叫，连忙转身进了酒肆。

而此时，施家后院假山下，正仰躺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她脑后磕破了一个大洞，鲜血汩汩从伤口涌出，早已人事不知。

不远处站了个丫鬟，表情恐惧又茫然，却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位妇人匆匆赶来，她一边令人将昏迷的少女抬回房中，一边让两个仆妇堵了丫鬟的嘴关进了柴房。

待后院处理干净，山石、地上再不见一丝血迹，妇人揉揉眉心，满脸疲惫地警告了几个仆妇，这才回了房。

还未等她舒一口气，便听有人道：“阿娘，大娘她、她死了吗？”

声音又急又怕，似乎带着哭腔。

“我同你说了多少回，这个家里什么不是你的，你何必同她争抢？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阿娘还会亏了你么？”妇人进了里间，厉声训了几句，见女儿摇摇欲坠的模样，终究是舍不得再多说，只无奈地摆摆手，“这件事肯定是瞒不住你阿耶了，阿娘已经让人去请医者了。若大娘真有什么不测，那也是她自己不留神摔下来的，跟你无关，可记住了？”

惊慌的少女双手绞着帕子，她年纪稍小些，面目娇弱，此刻小脸惨白，双眸含泪，愈发惹人怜惜。却是与先头磕破那个有七八分相似，只听她道：“可她要是活过来了呢？会不会告诉阿耶是我推——”

妇人厉声打断了她，“我再说一遍，此事与你无关，你只须记住这一条。其余的，阿娘自有计较！”

少女的脸色一阵变换，终是缓了神情，“是。”她将那半分愧疚与悔意也一并压下，委屈道：“哪是儿想推她，是她见了儿的玉钗发了疯似的扑上来抢，儿不慎才……”见妇人又蹙起眉，她赶紧改口道：“儿急着躲开，大娘脚下一滑，人就摔下了假山。”

说罢，她用帕子沾了沾眼角，可怜那帕子早被她扯得不成样了，“只盼大娘能挺过这一回。”

妇人闻言扫了眼她头上那支刻蝙蝠玉钗，顿了顿，叹息道：“愿大娘吉人自有天相吧。”

汾阳别庄。

头前明婧往质库足换回了三两金，一两金是六贯钱，花在药材上的不过三贯。如今是丰年，江南道的米粮不过三、四文一斗，崔娘又专为傅琼琚买了些河北道产的四十文一斗的碧梗米，不过花了两贯钱便足可以供五人半年的口粮。

崔娘怜惜傅琼琚质了她惯爱的卷轴，便想着去城中量些布另给她制两身新衣。

这日清晨傅琼琚便领了明婧出门。

她穿一件红色石榴裙，因她身材高挑，人又纤细，倒也并不臃肿，反衬得她人面桃花，去了病色。莲步轻移，更是娉娉袅袅。

两人出的门来，各家各户的妇人已在汐湖旁的石阶上浣衣了，嬉笑寒暄，气氛和乐全然不出昨日发生了刘三郎溺水之事。

元青也正在湖边浣一件褐色旧衣，那是铃医吴定的衣服，他虽是严氏为了敷衍族老和阿郎随便寻来的走方郎中，却有几分真材实料，硬是把傅六娘的病情给拖了两年，便是后来傅家不再拨钱给他，也不曾离去，因此元青对吴定很是感激，时常帮他缝补洗衣。

湖上有一只乌篷船载了些许货物，停驻在湖岸边，询问妇人们是否需要购买或交换货物。

元青见傅琼琚出来，连忙站起身来，“娘子。”

一直默默无闻的傅六娘经此一事在村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妇人们连连站起来冲她蹲身行礼。

车夫在外头已等待多时了，傅琼琚客气地请妇人们免礼之后便由着明婧把她扶上了马车。

马车的布置中规中矩的，只有一席一几，几上放着一个食盒，里头是别庄管事备的茶点，但车中洁净没有一丝异味。

傅六娘在别庄两年虽不遭嫌弃，却也不受重视。到今日总算是被别庄管事看在眼里了。

明婧伸手将帘子勾起，春风轻拂，水乡特有的清润气息和着花香扑面而来“娘子，别庄离州城不到五里，但沿途风景却是极好！”

傅琼琚取下幕篱，往窗外看去，杭州城中的牡丹属傅氏最俱盛名，而傅氏的牡丹大多出自汾阳别庄，村中四围皆种牡丹，其中名贵品种便占了半亩。

牡丹色泽艳丽，玉笑珠香。

在清亮的晨光下，有一人正站在牡丹花田里，他米白色广袖随风飞扬。

年轻男子的身材颀长，肩上绣云中之鸟，颇有魏晋遗风，此刻正俯身以树枝挖着牡丹花树下的一株野花。

明婧轻声道：“那位便是郑塾师。”

傅琼琚随意一觑便收回了目光，马车行在陌上，颠簸异常，她也就没有什么赏景的心思，闭目养神起来。

约莫过两刻，远远地便听到嘈杂之声。

“娘子，前面好像出了命案。”明婧靠近傅琼琚耳边，悄声说道。

傅琼琚轻轻地应了一声，却并没有立刻睁眼。明婧小心地取下钩子，转而用手控住车帘只留下一个用于观察的小小缝隙。

看起来马车上的人规矩极了。

傅琼琚闭着眼睛，隐约听到几句“上吊”“可怜”才睁开了眼，明婧连忙把位置让给她。

官道左侧不远处是一片杏子林，林边站满了衙役捕快和看热闹的百姓，其中有一人服青，另有四五人佩有短柄长刀。

明婧跟在傅琼琚一旁，侧身向外看去，提醒道：“应是县尉。”

傅琼琚闻言朝明婧看了一眼，却是一副恍然未闻的模样，轻声吩咐车夫，“过去看看。”

车夫老方头连忙勒住马头，往左而去。

马车小心地停在人群边缘，不近不远，是极好的观察位。林间有风拂过，明明是春风，却像是带了一种寒意，老方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老树上不禁抖了抖身子，只觉得山林黯淡。

那棵老树的枝桠上吊着一个女人，一双无法触地的足尖随风晃荡。

①小二

②原本“无出其右”这个成语出自《汉书》，感觉现在“无出其左”“无出其右”都在混用，但鉴于汉朝是以右为尊，而唐朝是以左为尊，所以我思量了一下还是用了“无出其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