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息止也笑了，眉眼弯弯：“她本来也是我的家中小辈，谈不上谢不谢的，何况王爷与我的更多，我便当投桃报李了。”

姜劭知道桑息止的意思，但那些关乎神威军致胜武器的秘密，目前尚不是良机，便向他解释道：“你也听说了我目前的状况，不比当年好太多……如今神威军也不在我的手上，若是此时我将秘密与你，封花楼始终耳目众多，万一有心人顺着神威军追查而下，我怕你会无辜受牵连。”

桑息止摩挲着下巴沉思半晌，决定接受姜劭提议，可又舍不得轻易将人交出去，一时迟疑不答。

姜劭看出她的想法，再次提出新建议：“我不会就此偷偷摸摸带人而去的，我打算借你的封花楼，办一场‘有美衔梅、候君立约’梅约盛宴，来人需交二十两的入场费，只展示她，我自然有办法带她回去。”

桑息止听到那么多银钱顿时很开心，毕竟又可以买许多高级的颜料，只是她忽而想到，姜劭在一众勋贵中家底显得单薄，不由得向他投去些担忧，最后甚至叹息答道：“主意虽好，只是殿下不在都城多年，不了解那些纨绔子弟的行径，他们若是与殿下争起来，我可没有银子支持殿下啊。”

姜劭只好耐心与之解释。

等二人谈完正事，已是午膳时间，桑息止早已饥肠辘辘，正想邀请姜劭一同用饭，却听见外间有人敲门：“表哥，今日可要一同用午饭？”声音温润柔和，似是少年人。

姜劭朝她颔首，桑息止会意，对外间的人说：“我的好友来了，你去将主厅收拾出来罢，再派人赶快去买一桌一梦江湖的酒席。”又对姜劭说：“来人是我的表弟刁璧，这些年才从罗刹国过来，与我一同管理封花楼的事务。”

姜劭向她拱拱手，略有歉意地说：“既然只是好友小聚，家常小菜足以，这一梦江湖的酒席就免了罢。其实我今日来，还想看看她。”

外间的人听到姜劭的回答，尚未走远。

桑息止朝姜劭会心一笑：“不如我们去找她一齐吃罢。”便起身给姜劭引路。

姜劭面色如常，心里却难免有些近乡情怯的意味，连右手都在不经意间攥成拳头。

桑息止的表弟刁璧也与他们一同走着，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一张粉雕玉琢的娃娃脸，举止却不毛躁，不时与桑息止汇报楼内事宜，又不冷落姜劭。

封花楼后藏着一个花园，入目是盎然的生机，让人一时忘了准确的时节，品种各异、五彩斑斓的鲜花争奇斗艳，花香交错，沁人心脾。

不等桑息止出声，刁璧便恭敬向他们说道：“绿伽罗姑娘如今正在右边过去第一间房内。”

桑息止点点头：“你去忙罢。”

刁璧施礼后退下，姜劭顺着刁璧的话，凭着记忆走了过去，桑息止匆匆跟上。

姜劭来到门前，竟一时忘了动作，停着不动。

他差点以为又会如三年前一般，他推门碰上的是满身鲜血、奄奄一息的她。

桑息止见姜劭神色有异，适时开口：“殿下，绿伽罗与当年无异。这些年，我没有给她配与专门调丨教的偶师，她的主人依然是你。”

门却忽然开了，一名少女站在光内看不真切，她似乎也想看清门外的二人，梗着脖子僵硬偏头却依然模糊。隔了一瞬，她忽而迈着几步一顿、略有些滑稽的步调向他们冲过来，她的膝盖崩得笔直，步速却异常地快，一时刹不住，身影一晃便到了二人身后数十步的位置。

姜劭忍不住心中一酸，垂眸不语。

是的，他心心念念的佳人早已变成与玩物无异的人偶，虽无需扯线，也始终是人体、不如木偶僵硬，但已经不是那位灵动活泼的少女了。

如今的她别说翩翩起舞，就是想要刹住脚步停在他面前都做不到。

只是这样的她，一别经年后，依然如当初那般不顾一切地向他走来。

他欠了她太多。

桑息止也有些感触，姜劭从来没有与他仔细说过当年的经历，很多事情都是靠他猜出来的，尽管二人不能如从前般交流，身体流露出来的那瞬强烈感情却是令人动容。

片刻，姜劭大步走到绿伽罗跟前凝视着她。

少女一双幽深的绿眸在阳光下越发暗淡，她感觉到姜劭的到来，花了数秒才将依然偏着的脖颈摆正。

姜劭满眼温柔，一字一顿轻问她：“还记得我么？”

少女呆呆地张开嘴巴，半晌才吐出几个字：“记……得……是……不……知道……”

他却全然听懂了，再次轻柔问她：“我是谁？”他的声音低沉柔软，如风和日暄般温暖。

少女的身体突然一震，脖颈如同上了弦的发条，缓缓将视线移动到男子的脸上。对上姜劭期待的眼神，却依然面无表情视若无物，张合了几次嘴巴，才准确发音：“姜……姜劭！”声音异常清亮有力。

姜劭对她粲然一笑，伸手摸摸她的头，对她说道：“嗯。是我。记住了啊。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他不知道自己声音带了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少女依然懵懂，呆呆地维持自己看上去像与姜劭对视的姿势，机械地点了一下头。

姜劭依然对她柔和笑着。

桑息止明白这句回家背后的的付出，被他们的真情感动得眼眶都红了，又想起七日后的梅约盛宴，一时脱口而出：“殿下当真舍得让绿伽罗以那种身份示于人前？她在遇害前同样是贵女，若是日后她恢复，恐怕会伤及多年情分……”

姜劭何尝不知，只是他生来就是这样的身份，想要平平安安，除了一直往上走到无人能左右，就是自甘堕落到无人愿接近了。绿伽罗若是回复清明，自然会明白他的难处。

于是他看着绿伽罗答道：“绿伽罗从不会因为这些事与我有隙，我倒希望她能够为自己多着想一些”

桑息止不愿打扰二人，便默默退下，吩咐侍女与她一同退下。

很快，姜劭与桑息止策划的“有美衔梅、候君立约”梅约盛宴就到了。

都城中说得上名号的几大家的公子早已于几日前订了雅间，小世家、富家子弟也不落后于人前，封花楼这夜，就连大厅的旮旯都被变成座位沽出去了。

虽说封花楼平日生意就不错，但是都城中名流齐聚一堂的盛况却是只有十年前开张时的那几个月有过。毕竟封花楼的人偶虽奇特，但始终不是活人，不如普通花楼中的姑娘那么温香可人，因此不会破坏都城烟花生意的平衡，桑息止一名异域人士也能好好扎根此地。

姜劭是戌时三刻过来的，他依旧穿着蟒袍，站在封花楼前格外显眼。

封花楼夜间比白日显得更为精致，每层琉璃墙的灯光位置适宜，暖黄的灯光下柔美而熠熠生辉，围绕的花束更是娇美，将气派的白墙显得只剩高雅纯净。

同样站在楼前等待侍从引路的还有几位姜劭眼生的小公子，他们未见过姜劭，却识得他的亲王服制，忙过来恭敬行礼，其他原本在观望的公子哥儿见状，也随着他们向姜劭行礼。

姜劭扶起近处的几位小公子，语气温和地对他们说：“今夜只谈风月，你们无需如此拘谨。”

侍从从里面出来引路，见状先请了姜劭进去。

封花楼内里比门外更为别致，进楼便是用皮影戏构成的江南春景，亭台楼阁在影影绰绰中虚实交织，配合着吴侬软语的小调，越发迷离动人。楼身采用隔层环状围绕的空心结构，各层看客们互不打扰，也不用生出被他人撞见的担忧。封花楼每层都是不同的美景和节目，外在异域风情，内里却是本朝雅静，让人美不胜收。一路上还有不少锦衣华服、形态、姿容各异的人偶时不时出现廊前，她们身边会跟着或清秀或美颜的偶师，只待客人招与相陪，她们便会操纵人偶给客人表演。廊前还有许多封在琉璃笼子中的美丽人偶，她们有如花般的面庞，也是封花楼名字的含义。

梅约盛宴在封花楼首层大厅中举行，由于中空结构，楼上雅间的客人也能从高处看到中央的情况。

姜劭被安排在首层正对大厅舞台中央的左侧雅间之中，视野不算很好，不过他今日带了名机灵的小厮，确保他能第一时间抢到良机。

姜劭这几日皆是白天过来的，像这样与其他喝花酒的客人同一时间过来是第一次。绿伽罗这几日天天见他，不知今日会不会向人寻他。

一想到这里，姜劭心中忽然产生了奇怪的感受，不禁失笑。

——这么单纯的生活怕是要提前结束了。

梅约盛宴依时开始，桑息止上台说话，简单地说明了这个宴会的用意与玩法。大家都在她的话语中抓住了重点，千金不换的人偶，今夜可用重金拍得。

但只要人偶真心臣服，封花楼可以让你不费一金便带走她，并包下日后所有保养费用。

而且这只人偶是封花楼现存最美丽生动的人偶，宛若活人，从未示人。

现场气氛顿时火热不少，平日所见的人偶已经貌若天仙了，这花魁该是何等惊艳。

桑息止退下后，人偶们上台起舞，身姿灵活甚于常人，偶师们不知隐藏于何处，宾客们之前从未见过如此灵动的人偶们，不禁啧啧称奇，专注观看她们的演出。

今日宴会上用的皆是带了些寒香、飘着梅花花瓣的姚子雪曲，风流雅致。

姜劭一直在雅间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忽而以众人看不到的速度，在极为隐蔽之处，凝结内力捏指向那些正在舞蹈的人偶身上缠绕的细丝弹去！那些细丝就像认了主人一样，悄然从四方散去，再缓缓紧锁，最后回到那些人偶身上。人偶们的随着细丝的收缩逐渐停下，摆出与先前不同的姿势。

同一首乐曲竟是跳出不同的舞步！

在宾客们目不暇接之际，顶楼的窗子被打开了，清冷的月光洒了下来，不知从何而来的梅花花瓣也随之倾落，旋转着落在宾客们的鬓发、肩头、酒杯之中，一时暗香盈盈，好不风雅。

姜劭莞尔，只希望那些与宾客同来的侍卫们不揭穿他。

数曲过后，台上的人偶们纷纷退下。

桑息止的表弟刁璧上台笑眯眯地与宾客们宣布：“各位久等了，小的在此给各位请出封花楼现存的珍品，她是最完美的人偶，名为绿伽罗·伊万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