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难闻的气味弥漫整个屋内，原本神仙草药独具的香气已荡然无存，充斥的味道来源于少年体内筋骨窍穴中排出的瘀血污垢。

门窗紧闭，浴桶中的水依旧滚烫，草药沉沉浮浮于黑色粘稠的水面，不同颜色的草药也改变了原本色彩，皆成黑色，了无生机。

水汽蒸腾，少年林木后背靠着浴桶内壁，蔫搭搭的，脑袋昏昏沉沉，脸上满是泪水，梦里景象如流水般在脑中汩汩而过，曾儿时的记忆，再回看时，不过是让少年更添了几许心酸悲凉。

寒冬的阳光透过窗纸，斜斜地铺撒在地面上，木床一角的厚傉被照得亮堂堂的，微微尘埃在其上晃荡着。

四壁一体土色，道道裂缝从上而下，勉强不会漏风泄气罢了。门旁侧墙上打了木钉，挂着蓑衣斗笠，渔夫今日未曾外出，此时正在床边，翘腿而坐，喝壶中酒，观少年人。

“鲤鱼过龙门，泥鳅亦化蛟。”渔夫心中默想，喝着葫芦里的酒，好似少了些滋味，大口豪饮，天下间最美好的事物莫过于手中有一壶酒而已，衣袖抹过嘴角，淡然玩笑道:“林小子，你可知你命不久矣。”

少年本是陷入混沌之中，突闻声响，才发觉自身境况，光溜溜的身体，好不尴尬，猛地弯腰才转头茫然的看向渔夫，有气无力道:“郑叔，我这是怎么了?”

少年只是喝光了疯癫老人的一碗酒，之后却感觉身体好似经受了千般痛苦，昏死之前明显感受到肋骨被挤压错位，五脏六腑中的鼓胀欲裂，皮肤寸寸撕破，鲜血淋漓，呼吸异常困难……

以为自己会像老人所说那样必死无疑，惊惧之际，心中又生出了异样感应，清晰的察觉到一条小泥鳅正分担着自己身上的痛苦，拼命的想与自己断开某种牵连，却无计可施的愤怒，不甘心绪，也带着期许，希望自己千万挺住，别一命呜呼，连累到它一起暴毙……

到得此时清醒，依然能感应到那条小泥鳅心有余悸的躲在鹅卵石下，睁着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自己，好像在埋怨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有同气连枝的庆幸心虚。

少年甚至能借着泥鳅双眼看见水底模样，一只螃蟹在眼前“横行霸道”，还有，天空中有白云连绵，山鹰盘旋……

少年心中匪夷所思。

“你如今福祸相依，比较山上宗门普通弟子，身上气运犹有过之，身体隐患却比古稀之年的老妪还要严重。经脉气府虽被强行扩展到与低阶练气士一般大小，里面却无半点气息运行，池塘虽大，无水无鱼，破败不堪，死气沉沉，一不小心便会气绝身亡。”渔夫顿了顿，稍稍缓了缓酒劲继续道:“老头子的酒，寻常凡夫俗子是喝不得的，他嘴里常念叨的小李子其实是一头蛟龙，凡人以蛇泡酒方能滋养身息，老头子以蛟龙泡酒，你想想看，凡人喝了会是如何境地。”

渔夫对少年并没有隐瞒疯癫老人酒里的玄机，现在的少年已一只脚迈向了山脚，与市井凡人背道而行，以后光怪陆离的事情自然会遇到更多，既有私心，不妨透露一二也好，至于少年的路能走多远，行不行得通，就得凭借自身缘法本事了。

少年并未答话，思绪交杂，有“惊涛骇浪”拍击心头，渔夫所言与自身如今状态，确是超出少年往日对事物理想之范畴，体内风景与以往感知也大不相同，明显有羊肠小道，贫瘠大道，七处如洞穴般的存在空空如也，这便是渔夫言辞的铁证……

“林小子，不必庸人自扰，这世间行行道道皆大同，只是个人立场各异而已。你身处白蚁镇小酒馆中，酒馆内自然要有你这样的店小二，有王胖子那样的厨子，还有掌柜这样的角色才能撑起一家酒馆。那樗里小子向往的江湖，也自然有山门宗派，师父弟子，刀斧剑客的大侠女侠，痞子游侠儿，算命卖身，偷蒙拐骗之流的角色撑起的江湖。”

“至于我跟你郑大爷这样的存在，被叫作“山上人”，就是你们小酒馆里那姓刘的说书先生口中偶尔提到的修行之人，能在天上飞，在天上睡，可以空手变化出银钱的家伙。其实事实并非如此，但也大致相当，我们这样的存在一开始也不过是肉眼凡胎，只是凭着修行造化走向大道，才变成了凡人眼中的神仙。”

“土地门神，山神水神，孤魂野鬼精怪，道士和尚，女子剑侠，野修，三教教主弟子，圣人贤人等等等等，撑起的山上世界。而你，现在有那么一丁点的资格进入这样的世界，走得进便是生，走不进便是死。”

渔夫好似说着醉话，喋喋不休。

少年似懂非懂，越听却越难懂，山上世界，少年只是晓得各家门上张贴的两尊门神画像，白蚁镇西边土地庙里的泥塑土地爷神像，掌柜还是先生时念叨的儒家圣人，至于说书先生口中的神仙人物不知真假。

至于气运，经脉气府，低级练气士，蛟龙，泥鳅与自己的心生感应，这些种种事情都使得少年困惑重重。

“世事难料，老头子倘若能打出那一掌，便尘归尘，土归土，你林木还是林木，龙骨石还是龙骨石，只是会死条开了灵的泥鳅罢了。”

少年听闻渔夫结尾一言，心头一惊，自然脱口而出:“不要！”

白蚁镇另一处，小酒馆后院的大水缸中，小泥鳅将身子赶忙往鹅卵石里边钻了钻，卷缩起来，躲得好好地，生怕渔夫一言不合，“大开杀戒”。毕竟双方立场正是敌对，像它这样的泥鳅，渔夫不知吃掉了多少，小泥鳅胆怯的闭上了眼睛，可依然能通过身在丰巷郑家的少年感知到渔夫的存在，这让它很不安心啊，还有那蛟龙泡酒一事，对其冲击巨大……

渔夫察觉到少年与那条小泥鳅的心有灵犀，看着少年笑道:“修行一事甚是玄妙，但仍需勤勤恳恳，才能离大道更近一步，那条小泥鳅与你如今也是福祸相依，互相牵扯，难分难解，驯化好它，将来或许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

渔夫轻易察觉到了小泥鳅对自己的恐惧，为了不让其影响少年的心性，只得刻意出言，表态不会干预对方生命，并且隐晦的告诉它对少年俯首称臣。至于难分难解一说，却是事实，林木，小泥鳅，龙骨石，三点一线，牵绕之深，真乃难分难解。

小泥鳅果然灵性十足，果断将小脑袋点个不停，少年亦是知晓了其中内幕，对于小泥鳅更是好感倍增。

“话说回来，既然老头子没有打出那一掌，你便认命，他遣散了你体内会聚的气息。”渔夫口干舌燥，再次举起酒葫芦，饮了一口接着道:“这类气息属于练气士所修炼的气息，是修为增长的根本所在，经脉气府便是气息依附所在，你现在经脉气府具已异于常人，与低级练气士无异，而气息却“一览无余”，这就需要你以后潜心修炼，将修得的气息在经脉气府中运行开来。”

“将来若习得剑法，自得剑气长存，习得道法，画符结阵一气呵成，就是这么个大概，反之，三年内你若未修炼出与自身经脉气府相匹的气息，那唯有一死了。”

渔夫举起酒葫芦，晃了晃，葫芦里的酒水好像已经空了，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这葫芦送你了，里边的酒水可以帮你续命三年，不可离身，每日喝上一两口就行，如果有半月未喝此酒，你就提前把自己埋了吧。”渔夫郑重其事，又不吝调侃，继续道:“这酒凡人也能喝，一生最多饮三口，一口强筋健骨，两口延年益寿，三口回光返照一旬左右，但一旦多喝半口，对于他们只是毒药而已，效力极快，一息致死，切记。里面有丹药溶于酒水，可以帮你稳固经脉，以防气府衰竭。先喝一口吧。”

渔夫将酒葫芦抛向少年，林木轻轻抓住葫芦，没成想，小小酒葫芦却是不轻，反而极重，直接滑出少年手掌，砸向地面，少年手臂啪嗒，骨折，再次晕厥，浴桶旁，酒葫芦将地面砸出了坑洞。

渔夫一脸尴尬歉意，自言自语道:“真喝醉了，这里面的酒还能有千百斤吧。”

“马蹄子，你可知你命不久矣！”

原本疯癫老人正在发呆，突然听到侧房有巨响传出，立马跳脚起身推开房门，眼见地面被酒葫芦砸出坑洞，大吼一声，撸起棉袖便向渔夫冲了过去。

渔夫被突如其来的老人吓得赶紧跑闪开来，二人便围着浴桶展开了绕圈追击，任凭渔夫如何解释，老人也是充耳不闻，口中“妙语连珠”，骂得渔夫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