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吹皱水面，蓝天白云的映象因之漾开，大湖广阔，小岛孤立无援，沙汀上白鹤迎风起舞，唳声清越。

在湖泊西岸的草原上，有一座豪华的庭院，其建筑高低俯仰，错落有致，占地数亩，显是巨族所居。与众不同的是，主人并未修筑围墙，仿佛特意要令人工与天然的界限模糊起来。

湖边水榭里，杨幼言眼看天边水色，发出几乎不闻的喟叹。不多时，家童引领一个驼背老妪来到身后:“殿下，客人已至。”杨幼言转身对那老妪施以抗礼，请其落座，二人南北相对。

老妪开口道:“令公子在否？”声音沙哑难听，好像有一口浓痰卡在喉间，欲上不上，欲下不下，使杨幼言产生了不良预感，只怕一说话，她喉咙里的痰就会如离弦之箭般，射入自己嘴里。迟疑些许道:“在下对前辈的‘移情’之术，还不甚了解。”老妪一笑，脸上的皱纹更加深不可测了。道:“就连小人自己，其实也不是很了解，像一个初学的琴师，他可以把《广陵散》流畅弹完，但却不明白‘三分损益法’，更不知什么位置发什么音，哪个音叫什么名，人家要他弹一首时下流行的歌儿，就完全不会了。”

杨幼言陷入沉思。大业十三年，李渊攻入长安，明年废恭帝杨侑而自立，降封后者为酅国公，世袭俸禄，传到他已有五代。谨遵不涉政治的家训，安心享受清福，倒也美哉。如今，膝下的一对男孩俱已长大，自己人到中年，开始为他们担忧起来。杨凤与杨麟是孪生兄弟，模样神似，外人极难辨认，若非二者性格迥异，气质不同，亲生父母也要发愁。在他们十四岁以前，经常争吵打架，有一回杨麟往哥哥的房间泼粪，力气较大的杨凤气得把他扛起来扔进湖中，要不是家童伸了竹竿去救，早就变成了小水鬼。杨幼言只好借口到了上学的年龄，把他们分别送入国子学与太学。年岁周而复始，两兄弟生长得越发俊秀，放眼四海也找不到第三者可与之媲美，十六岁时已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大家谈论他们长相气质的异同，认为杨凤阳刚却好静，杨麟阴柔却好动，每当其中一人上街游玩，百姓皆爱围观，往往有掷果盈车之效，险些看杀凤麟。十七岁后，人们竟偶尔看见二人同车而坐，每次均穿戴同样的服饰，束同样的发型，言谈举止颇为亲密。新闻传出，引来巨大反响，崇拜者们欢呼雀跃，知道凤麟已经互相爱恋，古有夏侯车上并潘安，而今凤麟珠联璧合，令人不得不感叹，“普天之下，他们再也找不到另一个如此般配的人了。”

杨幼言则气急败坏，若仅是同性恋也还罢了，兄弟乱伦叫他如何接受？这就等于说，杨家将绝嗣于此，祖先的在天之灵要成为孤魂野鬼了。他宁愿兄弟反目，同室操戈，也不想看到如今的场面。一年来想尽办法，已给二人过目了无数绝色女子，可他们眼中却只有对方，真是蒲苇磐石，不可转移。

最近终于听说，在终南山上住着一位异士，名号“太一”。她擅长“移情”之术，可改变人的性取向，并以此营生。杨幼言想也不想，命人快快请来，直到太一坐在面前，想到要拆散两子，却犹豫起来。道:“法术可有成功先例？”太一道:“医患之间，隐私不可泄露。小人敢以性命保证，施法绝对有效。”杨幼言道:“我可能，还想知道前辈的流派渊源。”

太一道:“本派发源于魏晋的‘同流’与‘异流’。一个主张同性恋，修习‘同化’之术；另一个主张‘异性恋’，修习‘异化’之术。他们最初只是同好集会，都以天理自命，后来有人看到法术的商机，便以此服务于民。小人自己是双性恋，综合同异，自成一家，号称‘合同异流’。不带任何偏执，拿人钱财，替人解忧而已。”杨幼言道:“‘同流’与‘异流’，而今安在？”太一道:“他们争论同异之恋，何种才是合乎天理，三天两头打一次群架，并互相施法于论敌，有时一个人在早上还是同性恋，中午就被变为异性恋，晚上又变回同性恋。党同伐异，循环报应，也许就是这群人的乐趣吧。”

杨幼言微微一笑，见远处两个瘦长的身影跑来，道:“那么有劳前辈了。”本想询问“移情”的施法过程，又担心若会给凤麟带来极大痛苦，那他稍一心软就更难抉择。不如只求一个好的结果，只要不死人，只要自己看不到，随便她怎么样办。

杨凤与杨麟闻说父亲有事传唤，问家童讯息，小孩也是守口如瓶。于是不作多想，携手共赴水榭，经过花园，杨凤摘了一朵桃花，轻轻地为弟弟插在发髻上，看着他两腮彤云浮现，忍不住亲了一口。两人一黑一白，身穿同款异色的夏布直裾袍，互相追逐着来到父亲跟前，拱手问安。杨麟瞧见太一那张充满褶皱，状若垂胡的老脸，顿时兴奋起来，大声叫道:“米糠婆婆，你来看我啦？”

太一笑道:“小公子，你长高了。”杨麟扑到她怀里道:“一年不见，你去哪里了？”太一道:“我的丈夫死了，需要料理后事。”杨麟惊叫一声道:“你以前没说过有丈夫，早知我应该问你，也不至于连老公公最后一面都没见着。你如今心情好些了吗？”太一轻抚着他的头顶，满目慈祥道:“看见你，我更好了。”杨麟道:“从此不要离开了，就住在我家。”又离开老妪的怀抱，向父亲和哥哥介绍:“这位就是我儿时说的老朋友，她教我学会了鸟语，以及各种各样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