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麟嘿嘿直笑，又道:“伏羲为何不在你身边？”女娲道:“我也想探寻他的踪迹呢。”杨麟道:“这是你此行的目的？”女娲点头道:“天色已晚，你该睡觉了。明日，我们会到达那个好玩的地方。”杨麟于是帮助她收拾碗碟，沐浴之后，回房睡去。夜里偶尔梦见杨凤，却都是支零破碎的画面，醒来时无从记起。

这天是二月十七，吃过早饭，女娲带着杨麟走出庭院的大门，见外面山清水秀，百花盛开，显然已到了江南，竟不知这座会飞的庭院何时降落在此。小河对面有一个村庄，大概百来户人家，屋顶上陆续冒出炊烟，公鸡相继鸣叫。村庄建立在山脚下，那山并不算高，但峰峦之起伏变化甚微，就像一堵城墙耸立于斯，经年累月长出了杂树野草而已。杨麟道:“这是哪里？”女娲道:“柳州，这个村子叫做华练，住着蛮人。”杨麟道:“我们要干什么？”女娲道:“两年前，我曾教过你蛮语，可还记得？”杨麟点头道:“要去跟他们问路？”女娲道:“村民们心存疑惑，需要你去解答。”杨麟道:“是什么？”女娲道:“有鬼。”杨麟道:“婆婆可没教过我驱鬼啊。”女娲道:“你的慈悲，就是最好的驱邪法术。”杨麟道:“而且，我怕鬼。”女娲道:“好麟儿，鬼还怕你呢。去吧，我在家里等你。”

杨麟小孩心性颇强，好奇心一起，压下了畏惧。想来女娲既然如此安排，必定会暗中护佑，大可放心。便辞别女娲，过了一座木构廊桥，进入华练。其间的村民皆左衽断发，见右衽束发的少年独行而来，视为异类，正想捉弄一番，却听他说出蛮语:“我奉神旨下凡，来贵地查探妖魔，可有冤屈需要伸张？”

村民们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人物，内心思忖，兴许他当真是天使，宁信其有，也无大碍。于是一人道:“天使呀，我们村后山住了两样妖魔，一是山童，二是糠婆。均十分凶恶，害人不浅，请你一定要消灭干净。”杨麟诧异非常，“糠婆”与女娲曾经的化名“米糠婆婆”含义相同，莫非她早就知道这个妖怪了？道:“谁愿意带路？”大伙面面相觑，均不敢回应，稍后一个清亮的童声答道:“我我我。”

此时围观群众越来越多，只见一只小手从人潮中高举，移来近前，原来是个扎总角的女孩，模样清丽，年龄约有十二。杨麟笑道:“小朋友，你胆子不小啊。”女孩笑道:“大朋友，你也是胆大妄为呀。”

旁边一人轻轻对杨麟道:“她叫玉小草，七年前母亲被糠婆掳走了，下落不明。而其父一直苦苦寻求，不久前在山里坠崖身亡。”杨麟愀然正色，恨恨道:“妖魔害得她家破人亡，是应该与我同去。”决定已毕，杨玉二人立即启程，村民们凑了些吃食，给带在路上作为午餐。

延曲折的小径登山，杨麟用不了半天就气喘吁吁，累得走不动了。玉小草却依然精神抖擞，活蹦乱跳，讽刺道:“你这鸡崽样，真是天使吗？”杨麟道:“谁说天使就不会累啊？降妖除魔与耕田耙地不是一回事，不然你们的叔伯兄弟个个比我强。”说着倒在一块大石头上，闭目养神，玉小草别无他法，只好等候。一刻过去，杨麟翻身而起，两人慢慢登上山顶，瞧见山河风景，蔚为大观。原来这座山形似围城，纵横数十里，四面峰峦相连，中部空谷有一面圆形大湖，其明如镜，照见青天白日，流风回云，仿佛那是大地挖空一孔，让人看见了地球另一面的天空。

杨麟道:“这座山有名字吗？”玉小草道:“方山圆湖，一目了然。”杨麟道:“天圆地方，倒挺有意思的。”玉小草道:“有什么意思？”指向圆湖，“如果真是一面镜子，看我不把它打个稀巴烂！”杨麟道:“好凶的小朋友哦。”玉小草皱了皱鼻子，凑过来逼问道:“不该吗？不该吗？”杨麟苦笑道:“该，该。”

玉小草哼了一声，道:“山童就围着圆湖居住，糠婆在东城。”杨麟道:“所谓东城，也就是东山吧？”玉小草点头道:“要快点走的话，得穿过山童的地界。”杨麟道:“正好顺便把山童也收拾了。”玉小草忽然转过身来，嗫嚅道:“天使哥哥，能不能不杀他们？”杨麟道:“为何？”玉小草道:“山童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快乐地过日子，除非外人冒犯，他们是不会主动加害的。”杨麟欣慰一笑，答应下来。

忽然浑身酥麻，但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省。过了很久，渐渐清醒过来，周围已是漆黑一片，天上月晦星暗，而玉小草却不见了踪影。他站起来四处找寻，毫无发现，心说:“倘若她遭遇不测，叫我如何向她家里人交代？噢，她没有家里人。唉，即使她什么人也没有，我也该给自己一个交代。”正欲继续追寻，远处升起一点红光，倏然一分为六，飘在夜空中，渐飞渐近，阴森诡异。

在这黑暗，杨麟本就草木皆兵，传说的鬼火降临，他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了，吓得双腿发抖，瘫倒在地。幸好脑子还算灵光，立即趴在草地里装死，双目紧闭，全神贯注于两只耳朵上。

只听草木簌簌，一个孩童以汉语道：“小美快出来吧，我们看见你了。”第二个声音道：“知道你躲在草间，不要装死啦，虽然我们奉命抓捕，但并非有义务抬你回去啊，要这样的话，我也逃一次，让人把我舒舒服服地抬回去。每个人都这么做的话，岂不乱套了？”第三个声音道：“唉，她那么美，可能自卑过头，才想整一整我们。我们是丑人，不必跟美人太计较了。”第四个声音道：“怎么能不计较？他美就可以乱打人吗？把我鼻子都打烂了。”第五个声音道：“不正好吗？这样你就能更加丑一点了。”第四个声音道：“可是很疼啊，我是不注重美丑的，身体健康才最重要。不像某些人为了长得丑一点，就把自己的脸用刀子划来划去，痛得撕心裂肺，最后还不是总有人比你更丑。”第六个声音道：“总之这次抓他回去，一定要令他变得更美，不然没法长记性。”

又听第一个声音道：“看来她不上当，明明闻到美味的。”第二个声音道：“原来你没发现小美啊？害我也跟着说瞎话。”第四个声音道：“这里有一个家伙，是美人吧？。”第三个声音道：“除了他的美味，我还闻到了小美的。要么是小美在这里躲藏，要么是他跟小美接触过，我们最好问个明白。”第五个声音道：“那拍醒他。”第六个声音道:“不可，爷爷教导我等要矜持守礼，打扰别人休息是非常没教养的。”第四个声音说:“那如何是好？”

众声沉寂，良久之后，第六个声音忽然叫道：“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其余五人皆着急问道：“什么好办法？什么好办法？”第六个声音道：“我们就坐在这里，等这位仁兄醒来，岂不丑哉？”其余五人发出“嗯嗯”之声，均道：“确实是个好办法！”

窸窸窣窣了几声后，顿时一片寂然。杨麟心头火急:“你们守在这里，我怎么敢醒？”然而安静没多久，只听连珠价响起了咕噜声，稍微停顿，自己的肚子也作附议，才想起连午饭都没吃。

第一个声音道：“好饿啊！”第二个声音道：“仁兄也饿了，快跟他说‘你大爷喊你回家吃饭’。”第三个声音道：“我不叫，谁叫了谁就是没有礼貌的孩子。”第四个声音道：“你们都不叫？好，那我也不叫。”第五个声音道：“那不如我们来聊天吧，仅限六人，仁兄听到的话，就是窃取隐私。”第六个声音道：“这样很好，如此没礼貌的孩子就是仁兄啦！”

第四个声音道:“从我开始，你吃饭了吗？”第一个声音道:“吃了，你呢？”第三个声音道:“吃了，你呢？”第二个声音道:“吃了，你呢？”第六个声音道:“吃了，你呢？”第五个声音道:“我也吃了。既然大家均已进食，那么可以来聊一聊茶余饭后的事了。”

于是第一个声音道：“今天太阳真好，鸟儿飞在天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河里的鱼儿越来越肥了。说到肥，我就想起上一次我们七个在河滩上烤鱼，架起了熊熊大火，结果把鱼烤焦了。闻到那焦香味，小美的口水流下来，瞬间扑灭了火苗，一阵青烟冒上来，伴随着柴灰，让我们六个咳嗽不停。”第二个声音道：“那是上个秋天了，秋浦的鳜鱼又肥又大，两颗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就像糠婆一样。说到糠婆，你们有谁见过吗？”第三个声音道：“好像普天之下，只有爷爷曾经见过。再说见她干嘛？除非谁活腻了。”第四个声音道：“小时候爷爷给我们讲的糠婆的故事，你们还记得吗？”

第五个声音道：“我只记得，爷爷说糠婆是喜欢害人的鬼怪，常在下着毛毛雨的天气里出现，抓走山间晚归的人吃掉。因为她抓人喜欢抓住手臂，于是人们上山的时候就用两个内壁抹了油的竹筒套住手，等到糠婆一来，抓到了竹筒，他们就顺溜地抽出手臂，落荒而逃。剩下糠婆一个人在那儿，只以为自己抓到了人，拿着两个竹筒，仰天大笑，啊哈哈哈哈！”第六个声音道：“不止如此，还有一个糠婆画目的说法呢。毛毛雨一下，晚归的人们如果被糠婆盯上，就会迷失方向，甚至出现幻觉，将悬崖误以为大路，结果摔得粉身碎骨。”

第一个声音道：“我知道一个故事，一个女孩在山里碰到了糠婆，糠婆要把她吃掉。那女孩急中生智，跟糠婆说：‘婆婆，让我先给你梳头，你再吃我吧。’糠婆答应了。那女孩又说：‘婆婆，你的头发太长了，咱们上树去梳吧？这样不会拖到地。’糠婆没有多想，又答应了。于是她们俩爬上一棵高高的树，小女孩在上面的树叉上给糠婆梳头，她偷偷将糠婆的长头发绑在树枝上，故意扔掉梳子，谎称要下去捡回来，但她跳下树之后就没命地跑走了。糠婆一看，大怒跳下去，却挂在了树上，给活活疼死了。”众人哈哈大笑，第二个声音道：“真是愚蠢啊。我的故事是这样的，两个男孩去捉青蛙，后来天却下起了毛毛雨，于是他们就到一个凉亭去躲雨。没想到，糠婆在这个时候来了，对他们说:‘快烤青蛙给我吃，不然就吃了你们俩。’两个男孩就只能依言而行，糠婆一口一只烤青蛙，不一会儿就把一篓的青蛙吃光了。但是，她仍然在闭着眼，张着嘴说还要吃。两个男孩急中生智，把一块石头放进火里去烧，直到烧红了，夹起来对糠婆说：‘婆婆，这回是只大青蛙，你张大嘴巴哦。’糠婆很听话，男孩将石头扔进去，她就被活活给烫死了。”

这个故事又引来一阵欢笑，第三个声音道：“听我的故事吧。不讲这时讲那时，鼻尖儿青，鼻根儿赤。说很久以前，有两个兄弟，一个十岁，一个还在襁褓。一天他们想去看外婆，妈妈说：‘要走那条有猪屎的路，不能走那条有狗屎的路，有狗屎的路是通往糠婆家的。’谁知道，糠婆暗中偷听了去，把两条岔路上的猪屎跟狗屎调换过来。结果两兄弟走错了路，来到糠婆的屋子前，大叫：‘外婆，外婆！’窗户里立刻露出一个脑袋来，是一个脸像鸡皮，眼睛像灯笼那么大，长着长长的牙齿的丑陋的老太婆。糠婆对两兄弟说：‘哎呀，我的儿来啦。’那哥哥见外婆居然是这副怪模样，十分怀疑。进屋后糠婆为他们做饭，炒鸡蛋的时候没有盐了，就往锅里擤一把鼻涕。

“晚上睡觉时糠婆要让弟弟跟她睡在一头，半夜，哥哥觉得脚边湿漉漉的，问外婆怎么回事，糠婆说是弟弟尿床了，其实那是弟弟的血水。而后，哥哥又在被窝里摸到一根肠子，问是什么，糠婆说是弟弟襁褓的带子。一会儿，听糠婆嘴里嚼着什么东西嘎巴嘎巴响，哥哥问：‘吃什么呢外婆？’糠婆说：‘吃黄豆。’哥哥说：‘给个来尝。’糠婆说：‘都咽下肚了。’不久又听到那样嘎巴嘎巴的声音，哥哥又问：‘吃什么呢外婆？’糠婆答：‘吃炒豆。’哥哥说：‘给个来尝。’糠婆答：‘没有啦。’

“哥哥知道弟弟已经被她吃掉了，于是撒谎说要拉屎，糠婆怕他逃走，就用一条绳子绑住他的腰，让他下楼。糠婆等了一会儿，扯了扯绳子说：‘完了吗儿啊？’哥哥答：‘没完。’不久糠婆又扯绳子问：‘完了吗儿啊？’哥哥答：‘没完。’糠婆大怒，‘老是没完，老是没完，我吃了你！’她呼的一下子冲到楼底，张口就咬，崩的一声，牙齿全碎啦。糠婆见长绳绑在石碓上，一只虱子站在那里重复说着‘没完没完’。

“她赶忙追出门去，看到路上插着一根筷子。噢，糠婆有一个毛病，出门只要瞧见地上有筷子，就要捡回家放。所以哥哥隔一段路就插一支，这样糠婆跑得再快也变得很慢。她一路捡完了筷子，追到一片田野上，见有个农夫在种地，问他有没有看到一个小孩。农夫胡说了一个方向，糠婆对农夫说：‘若敢骗我，就吃了你。’哥哥逃到河边，有个渔夫撑船渡他过河，返回靠岸时糠婆已经追来。渔夫被糠婆一把拿住，问：‘有没有见一个孩子跑过去了？’渔夫故作镇定说：‘见到了，喏，你看他就藏在水里。’糠婆说：“若敢骗我，就吃了你。’她在岸边弯腰一探，果然见到水底有个人影，心中大喜。嘿嘿，其实那是她自己的影子呀，傻瓜。渔夫对她说：‘你这样是下不去的，要在身上绑一块大石头才好沉。’糠婆信以为真，便照他说的，抱一块大石头跳进河里，就咕嘟咕嘟咕嘟的，淹死啦！”

故事讲完，五人拍手叫好，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大怒道：“啊，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别人都这么饿了，他还不肯醒来！”杨麟感到屁股一阵剧痛，竟被那人踢了一脚，而后诸子纷纷附议，相继狠狠地踩他屁股，不忿离去。

杨麟忍痛吞声，快要哭了出来。稍微抬头睁眼，见那六点红光缓缓去远，大大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