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山已接连下了三天的雨。可仍旧没有停歇的意思。仿佛上界破了个大洞,雨水污慥慥地往下淌。
如今已是破晓,山林里,有人踩着泥泞的黄土而来。待由远及近后方才看清,是一位身材高大、面容清秀的少侠。少侠负剑而行,头戴斗笠,踏着晨光云雾,步履轻快。
少侠姓陈,名世川,兴玉府人士。常年在外奔波,以脚为舆,以剑为生。
眼见着雨水越发地大了,前方隐约出现一方山洞,陈世川眼力好,当即心生欢喜,决定暂留片刻。
山洞前怪石嶙峋,山洞里黝黑无光。
深秋时节,陈世川两颊冻得发污。他搓了搓僵硬地手掌,迈开步子往里探去。
山洞里多有石砾草屑,凌乱散布,像极了崩塌后的惨像。细细听去,还有雨水滴漏的脆响。陈世川环顾四周后开始弯腰拾取草屑,决定生火取暖。
摸索间,他不慎踩到一凸起之物,一个趔趄下竟差点摔个狗啃泥。几乎是与此同时,山洞里突然传来一声轻呼,声音细微不可闻,如同虫蚊细鸣。
陈世川肩膀一抖,刹地停下了脚步。
只见脚下不远处堆叠着的石砾竟突然缓缓拱起,形成一个不断壮大的小山包,里面不住发出咿呀怪响,像有什么怪东西正在舒展四肢。周遭石块也应声落下,好像下一刻,就有伏地的老妖向他张开热情的怀抱。
陈世川眼尖,明眼瞧见那石堆外露出的一截儿手指,白花花的,纤而长。那手指挣扎着向外伸出,仿佛被压得难受,颤颤巍巍,哆哆嗦嗦,清瘦的连青筋都能瞧见。
“兄、兄弟,你踩着我了……”有微弱而嘶哑的女声乍然响起。
陈世川小心肝儿一颤,脑子嗡地一下断了片儿,顿时面如菜色。
眼前的石堆不断的隆起,然后咣地下从里面钻出半截儿脑袋来。
乌黑的长发散乱的披着,像杂草、像荆棘,半阖的双眼缓缓睁开,眼珠明亮的像漂浮在半空的鬼火,闪着幽幽的光。
两人只对视了一眼,陈世川便如同疯狗般突然大吼大叫了起来,抱头逃窜。
“鬼鬼鬼——鬼啊!”陈世川嗓门儿清亮,这一吼,恨不得把石洞都给震塌了。
阿花被他吼得双耳一嗡,如同“清”泉灌耳,立马恢复了神智。她先是瞅着眼前像跳蚤似窜来窜去的人看了半晌,然后碎碎念般嘟囔了一句,声音奶气,言语间颇有抱怨之意:“有我这番好模样的鬼吗——啊!……”
“啪——”一块大石瞬间拍在了她的脸上。
“啊啊啊!”陈世川吱哇乱叫。
“嘭——”阿花应声倒下。
“啊啊啊!”陈世川仍旧吱哇乱叫。
陈世川到底是个背剑的,就连四处逃窜之际也不忘搬起石头乱咣。可怜阿花姑娘话未说完,便呜咽一声,被当头砸了个底朝天。
也是自此以后,阿花才养成了一个习惯:珍爱生命,远离背剑的。
草屑噌地被点燃,发出暖暖的光,光打在石壁上,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火堆旁,陈世川蹲坐着,踮着脚,哈着腰,两手成拳放在膝盖上,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无措地看着眼前的大姑娘。
大姑娘肤色白皙但却蓬头垢面,长发垂腰但却宛若杂草,整个人像在泥汤里滚了一圈儿,全身上下除了亮晶晶的双眼外,简直无一是处。
此时,阿花姑娘那双白皙的小手正放在火上取暖,唇角抿着,又向上微微翘着,眼睛里打着火光,星星点点,一闪一闪地像天上的小月亮。她脸上总挂着满足的笑,好像心里也没个牵挂,无忧无虑的像个孩子。
“姑娘……你头上的伤真的不碍事吗?要不我……”陈世川攒着小拳头,局促的梗着脑袋看她,可话没说完便被她打断。“你可别‘要不要不’的了,这点小伤不足挂齿!我烤烤火就舒坦了。要不你也烤烤?”阿花靠着火,伸手想要拉他。
陈世川下意识便往后一缩,好像有些嫌弃。
阿花看了眼自己脏得无处下手的衣袖,嘴角一勾,不在意的轻轻瞥了他一眼,收回手只管自烤自的。
“那、那你多烤烤、多烤烤……”
陈世川为人耿直,从石头上呲溜下来,拿着小木棍又开始拨楞起草屑,一副满含罪责、想要将功抵过的蠢样儿。
“你为何来此?”阿花烤着火,随意问道。
陈世川手下木棍不停,白面包子般的脸向后扬了扬,“外面雨大,我来躲雨。”
阿花边享受着火光带来的温暖,边抬眼向他身后望去,视线触及山洞外的天光时,有一瞬呆滞。她的眼睛望着外面那哗啦啦的雨水,却好像一眼看到了深远的天涯。
眼前光线忽地一暗,陈世川的大脸即刻入目,将阿花的视线挡得死死的,像一面厚重的城墙。
阿花下巴向后一缩,眨了眨眼睛,定定地瞅着眼前那张大脸,半晌犹豫道:“你……”
“我?……怎么了?”陈世川不明就里,同样也眨了眨眼睛,天真的样子真是惹人怜爱。
阿花抿唇,硬憋着心中的笑,然后一本正经、一字一句、慢慢悠悠、淡淡定定地道:“你斗鸡眼儿了……”
陈世川先是一愣,随后眼珠子一瞪,面上一红,连忙伸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不让阿花看到,然后扬起脑袋夸张的转了转大眼珠,腾挪着坐正了身子。
“我、我这不是看你在发呆嘛。”陈世川低下头,捧着自己的大脸揉了揉,有些故作掩饰的嫌疑。
“发呆?我在发呆吗?”阿花盯着面前扭扭捏捏的傻小子,自语般的问道。
陈世川双手捧着脸,还是低着头,只抬起眼皮瞟了她一眼,便又像个娇羞的小娘子似的移开了视线,蠢蠢的点了点头。
阿花手上烤着火,睨眼瞧他,见着他那副样子,一咧嘴,无声地笑了。
随后,她移开视线不再理会他,盯着外面又看了半晌,然后竟像是突然发现了惊天大秘密似的,整个人一下子蹿了起来,指着洞口激动的哇呀呀了大半天,一句顺溜的话也没挤出来。
“怎、怎么了?”陈世川被吓地噌地站了起来,一手按着自个儿的小心脏,一手艰辛地摸上了背上的宝剑,好歹是想起来自己也是个有兵器的人了。
阿花吃惊的手舞足蹈,指着洞口,在半空比比划划,叫嚷着回头道:“洞口!这里有个洞口啊!”
对常人来说,若是听了此话,定会觉得面前这位姑娘脑子有些不利索。然而,我们这位陈世川少侠显然也不像是个正常人。所以,当他听见阿花姑娘如此惊喜且欢快地向他分享这个“神奇”的见闻时,陈世川竟也顺其自然、情不自禁的跟着一起欢动了起来。
所以,当下就出现了一个非常奇妙的场景,两个人突然就手舞足蹈地开始用十分夸张的肢体动作交流了起来。本是寂静空旷的山洞一下子就热腾起来了,明明只有两人,却生生像是千千万万个人在载歌载舞。
“你、你是从这儿进来的?就、就这么走进来的?”阿花一脸惊喜又一脸惊疑,眼睛眨巴眨巴地,像求神一般渴求的仰望着陈世川大侠。
“对呀!就这么顺顺当当走进来的!”陈世川激动的直摆手,本还想说叨些什么,就见阿花一道闪电似的往山洞外蹿去了。
陈世川这才回过神来,拔腿追了上去。
阿花就像个灵活机动的小兔子,噌一下便蹿到了洞口。眼见着洞外大雨飘洒、天光灰暗,她却觉得春暖花开、阳光普照。她眼中含着希冀,舔了舔干枯的嘴唇,站在洞口犹豫片刻后,终是伸出了一只手。
阿花心中忐忑,伸出的手也有些发颤。然后,那白皙脆弱的手指穿过雨帘,像穿过结界般,伸向了那片她曾经向往的天空。
灰黑的衣袖一瞬便被湿透,豆大的雨点打在她的手背上,像千万个小刀深深刺进了骨头。
雨水砸在手上所带来的真实感,终于唤醒了她呆滞恍惚的意识。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重获新生。
阿花迈开脚步,一下冲进了大雨里,带着欢呼,带着畅然。
陈世川追至洞口,便看见了如厮景象——
长发翩翩的姑娘双臂大开,仰面望天,雨水顺着她清瘦的脸颊滑下,洗去了满面的污泥和尘埃。她兀自旋转,享受着久违的风、久违的雨、久违的天空和久违的土地。
她像一只渴望自由的鸟,冲出牢笼后,便想展翅高飞。
陈世川站在洞口,呆望着雨里的姑娘,一言不发。虽然他并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兴奋,但此情此景,他却也好想一同欢呼。
“喂!你怎么了?快进来吧!就算想洗澡也不用这么着急吧!”陈世川朝雨中的人儿大呼,思路清奇。
阿花听见呼唤,回过头,面带笑容,发丝凌乱地糊在鬓边,脸色也白得吓人,笑得一点美意也没有。但即便如此,此时的陈世川却觉得,此时的她,是那样的耀眼。
“啊嚏!”
阿花蹲坐在火堆旁,身上披着陈世川的外袍,哆哆嗦嗦地直打颤,上下牙磕在一起,像上了发条似的,响个没完没了。但尽管如此,她却依旧容光焕发。
陈世川又抱来几坨草屑,像下饺子似的,一点儿一点儿地往火里添。他机警地盯着阿花,像盯着自家的小鸡崽子,生怕一个不小心,便给人薅去了。
不过这也难怪,刚才若不是他及时制止,眼前这家伙说不定就已经奔到山下了。
“现在可暖和些了?”陈世川扭头问。
“嗯!”阿花咧嘴,笑得一脸傻样儿,雨水洗净的脸庞白皙而光洁,眼睛眨啊眨的,带动着羽睫也微微颤动。
陈世川神色一愣,就着火光,这才算正儿八经看清了她的长相。——容貌上乘,摇曳多姿,只肖一颦一笑便让人神往。
她看起来也就顶多十七/八/九的样子,这等年纪便已有如此美貌,那若是再长几岁岂不又是个天仙般的人物?
陈世川心中如是想着,嘴角情不自禁上扬,扬到一半儿却突然卡住。他猛地甩了甩脑袋,掩饰性地干咳了几声,抬头打量,发觉人家姑娘并没注意到他方才的荒唐举动,这才暗暗舒了口气。
“我还没问姑娘你该如何称呼呢。”陈世川用木棍戳了戳草屑。
“我?他们都叫我阿花。”阿花还是笑得一脸傻样儿,哆嗦着腿回道。
“在下陈世川!”陈世川虎头虎脑地,一抱拳,脸上透出一本正经的憨厚。阿花点点头,双方也算是认识了。
“阿花姑娘为何会在这山洞里呢?还被石块土砾压着?”
好奇宝贝陈世川又问道。
阿花向前倾了倾身子,离火堆更近些,烤着手,面上敷着和暖的光。听闻,她只顿了顿,鬼话张口就来:“前些时日,山中崩塌,我不慎被困于此,那时石岩封了这山洞,我以为自己再也出不去了呢。若不是你喊醒我,我还不知这封洞的石岩是何时被震开的呢!”
“这样啊……”陈世川惊愕,浓眉斜飞,仿佛在听天方夜谭,“那你一个姑娘家的,经历此等劫难,岂不吓得魂飞魄散?”
阿花一拍大腿,“对呀!你是不知,我一人在这乌漆嘛黑的山洞里待了多久!所以嘛,我刚才一看可以出去了,才会如此欢快!”
“哦……那姑娘以后可得多加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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