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山林里，空气清新。雨过天晴后，满山的雾气逐渐消散。有鸟雀轻点枝丫，溅落三两滴水珠，秋叶脆弱，打了个旋儿，慢慢飘落。

山草莎莎，有衣摆飘过。

泥泞的土地上，两人一前一后。前方少侠负剑而行，脚步轻快；后方少女头戴斗笠，踏雪无梅。

眨眼间，两人在林间便已绕了两三道圈儿了。头顶鸟雀叽喳，悄声嘲笑。

“陈少侠，你这到底识不识路呀。我们在山里可都兜了好几圈儿了！”少女声音软糯，白皙的小脸皱在一起，显是有些不耐烦了。

前方，陈世川少侠悄咪咪揩了揩额角的汗，梗着脑袋四处张望，脚步却还是不住向前。他狠狠地咽了一大口唾沫，然后小心翼翼的偏头道：“嘿嘿，阿花姑娘别急啊，山路泥泞，须得小心——须得小心啊！”

阿花一挑眉，下巴微扬，双手抱臂，停住了脚步，“那确实得小心啊，也不知，这山里会不会突然蹿出个山虎、野猪之类的，若是运气不好碰上了，好像也无处可躲——”阿花故意拖长尾音，扬起脑袋四周张望，好像周围真的会随时蹿出个拦路虎似的。

陈世川见阿花停下，扭着脑袋也折回来，两颊被秋风刮得蔫儿红，脸上却还是嘻嘻哈哈陪着笑，看起来就像年画上的福娃。他嘿嘿道：“阿花姑娘怎么净说胡话，琼山又不是人迹罕至的大野林，哪里会有老虎野猪啊！嘿嘿，蹿出个野鸡野兔还差不多。我个外地人都知道，你住这附近，怎会不知？”

陈世川朝阿花眨眨眼，也不知是真没听明白还是假装没明白，兀自笑得花枝乱颤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捡到了什么宝贝。

阿花嘴角一撇，道：“我又不住附近，怎会知道。”

“你不住附近？那你怎么会……”陈世川惊讶，那股天生使然的好奇劲儿又上来了，逮着个话由就想深刨。阿花懒得听他废话，直接打断：“现在可不是深究这些问题的时候了，你若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好好找找下山的路。”

陈世川点头，深表赞同。

于是乎，他风风火火往大石头上一跃，单手叉腰，一手放置额前，做极目远眺状，企图用他铜铃般的大眼睛看出个所以然来，窜头窜脑的样子倒还真以为自己能找到下山的路似的。

阿花看着他那个大傻样儿，心中就憋火儿，眼睛一翻，故意讥讽道：“大哥啊，您这么看怎么能找到路呢？就这架势，您还不如直接爬树上呢，那看得更远！”

说完这话，阿花便真是懒得理他，开始自己辨别方位。谁知只是个转头的功夫，再回头去看陈世川时，好家伙，他就已经像个肉虫子似的手脚齐驱地往树上攀了。

“陈世川！你在干嘛呢！”

陈世川吊在树上，艰难的回过头道：“不是说树上看得远嘛！我去看看！嘿嘿！”

“……”

阿花仰头望天，自觉怅然。她这到底是作了哪门子的孽啊，摊上了这号人物，好赖话还听不懂了？还嘿嘿傻笑？嘿你个大头啊！

阿花扶额心痛，不自禁又回想起昨日傍晚之事。

昨日雨水停歇后，她本想趁着陈世川睡死之际溜之大吉，然而一出山洞子才发现，根本不知自己身处何方！就连这周围一草一木、一石一鸟看起来都是那么陌生，更遑论这出山之路了！

她一人在大山里乘着月雾绕了好些时辰，差点连回山洞的路都找不到。好不容易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找回去了，陈世川却仍旧睡得昏天黑地，她也无人诉说，只能暗自神伤。

亏她当时还想，好在有个大侠在侧，这独身闯天涯的，总得是个识路的吧。她这一路，那也算是好声好气相待了吧，然而，谁成想，竟也是个傻子……

“阿花姑娘！阿花姑娘！你要不要也来看看？我、我看到下山的路了！”

“.…..”

约莫两个时辰过后，山下小河边。

“嘿！——”

“哈！——”

阿花百无聊赖地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撑着腮帮子，眯眼小憩。她脑中本就乱糟糟地，在加上陈世川那不消停的声音，又是“嘿”又是“哈”地，简直魔音绕梁、百年不绝！阿花心想，等吃完这顿免费的午饭，她就溜！

“嘿！”

陈世川拿着削尖的长竹竿，嗖地下扔进河里，像个皮猴子似的踮着脚尖儿上蹿下跳，就好像这河里装得是一锅滚烫的开水。

“阿花姑娘，咱们走了这么长时间的山路了，你再多休息会儿，我马上就抓到了！”陈世川扭头对岸上的阿花喊道，说罢，又是嗖地一下将竹竿飞进了河里。

阿花一扬眉，瞅着他那副抓鱼抓出了扔飞镖的架势，心想着，自己若是再不上手，估计今儿个是吃不到这顿鱼了。

思及此处，阿花一拍衣摆上的尘灰，径直脱了鞋袜，淌进了小河。

“年轻人呐，来，给我吧，你到岸上生火去。”阿花一副长辈似的口气，拍了拍陈世川的肩膀，不待他应答就直接把竹竿夺了过来。

“诶！”陈世川手上一空，扭头一看，这才发现身边多了个人。

“阿花姑娘，你怎么也下来了。河水凉，你还是到岸上等着吧。”陈世川丝毫没觉着自己动作慢，还是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小脸天真，话语也是缓缓道来。

“得了吧，等你抓到鱼，估摸着花儿都谢了。”

“怎么会呢，这个时节花都刚落，还没开呢！”

“……”

阿花站在原地，一手抄着竹竿，一手叉着腰，狠狠搓了搓后槽牙，还是按下了那颗着急上火的心，静立片刻后扭头看他，朝岸上扬了扬头，这才微笑着慢慢问：“火会生吧。”

陈世川忙不迭点头，“那是当然，我……”

阿花根本不想听他废话，见他点头，便直接把他往岸边推了一把，她气呼呼地抄着竹竿，唰地往河里一扎，谁知鱼尾一旋倏地便游开了。

“……”

“阿花姑娘，还是我来吧……”陈世川魔音又响在耳边。

阿花牙齿磨得咔咔直响，自动屏蔽他的声音，瞄准、举杆、狠狠一扎！

再提起来，便是条活蹦乱跳的大鱼。

陈世川惊讶地张大了嘴，忙不迭地拍手称赞。阿花只是象征性的呲了呲嘴，但心里却是把这大鱼当成陈世川，恨不得多插上几个窟窿才好。

“嗯！这鱼真香！”

岸边上，阿花和陈世川靠在火边，一人捧着条大鱼囫囵啃着。听见阿花如此称赞，陈世川觉得心里美滋滋的。他面上一红，谦虚道：“都是佐料好！这可是我邻居家妹妹的独家秘方！”

“你这个妹妹厨艺一定很好吧。”阿花边啃鱼边问。

“对呀，她做饭可好吃了！若有机会，你可以随我去尝尝，保准吃了还想吃！”陈世川一提到这个妹妹，两眼就直放光，言语上也激动了些。

“哈哈……好……好……”阿花咧嘴干笑，表面上应付着，实下心里却想：鬼才跟你去！

不过话说回来，这佐料配上烤鱼，吃起来倒是真香！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个人就吃得一干二净了。

许是在山中待久了，阿花觉得竟是头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鱼，顺带着心情也好了起来，瞧眼前的傻小子也没刚才那样不顺眼儿了。

“阿花姑娘，若有机会，我烤河虾给你吃吧！连我那个妹妹都说，我烤的河虾是最好吃的！”陈世川骄傲的抬起头。

“好！”阿花啃着鱼，话不过脑，爽快应下。

陈世川又道：“阿花姑娘啊，我们这已经到了山下，不知你要去往何方呢？若是顺路，我们还可结伴而行，总比你一个姑娘家的单独出行要好，这遇上了什么危险，我也可以帮忙。”

阿花到底是吃开心了，见他如此诚恳，也是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问：“那你要去哪儿呢？”阿花避而不谈，又将问题抛回给陈世川。

“我要去桓城。”陈世川一字一句道，毫无隐瞒。

“桓城？”阿花本也只是不想告诉他自己要去哪儿罢了，没成想他这一答，倒还引得她惊讶连连，她眼神黯了黯，问：“这天远地偏的，又是他国边城，你去那儿做什么？”

“阿花姑娘听错了吧，我说的可是桓城啊，苗疆三镇之一。”陈世川有些讶异，“虽说也是边城不错，但总归是咱们自个儿的地界呀，怎么还跑成他国的了？桓城收复那不也是七年前的事儿了嘛？”陈世川疑惑，歪着脑袋看她。

“桓城收复了？那、那是如何收复的！谁收复的！”阿花听及此，激动万分，下意识就抓紧了陈世川的衣袖。

陈世川被她抓得一愣，但转瞬瞧她样子倒像是真不清楚，心下难免多了丝疑惑。

阿花见他这个反应，惊觉自己反应确实过激了，收回手，率先开口解释道：“你、你也知道嘛，山中消息闭塞，我又是个不问世事的，难免孤陋寡闻些……你快与我说道说道！”说罢阿花摇了摇陈世川的胳膊。

陈世川见阿花难得这么副好奇求问的模样，也没多想，嘴角一咧，立即放开了话匣子：“这桓城收复啊，是七年前的事了，嗯，就是昌德二十四年，对，今年是昌德三十一年嘛……”

阿花连连点头，轻轻皱了眉头，抢道：“嗯，对，你挑重点说！”

“哦哦哦，好……”陈世川顿了顿赶紧进入正题：“是徐知南徐将军带兵收复的。”

阿花双臂搭在膝盖上，做好了听长篇大论的准备，眼瞅着他，等待着下文，谁知陈世川这话说完后竟就停了，两人一时都未出声，愣是大眼瞪小眼看了半晌。

“没了？”阿花扬声问，柳眉一挑。

“没了啊……”陈世川简明扼要的回答，两眼天真，白面包子似的脸一歪。

“.…..”

阿花脑袋一转，气鼓鼓地□□了一番自己的后槽牙，搭在膝盖上的手也直握成拳。她感觉自己心里有一股火，无处释放。她偏头看地上的石头，心中想着若是搁从前，她指不定早就抡起石头朝他脸上拍去了。

陈世川一脸迷茫，眼瞅着阿花一直歪头不看他，而那颤抖的小肩膀看起来又是如此的瘦弱，他忍不住爱心泛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用一种“节哀”的语气悲沉的说道：“若是想哭，那便哭出来吧，没人会笑话你的……”

阿花垂首，只觉脑门青筋炸裂……

她猛地一抬头，极力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怎么跟你对话就这么难呢？”

陈世川一愣，然后二百五似的嘴角一弯，倒像舒了口气似的问道：“原来你没哭啊，我还以为你哭、了、呢……”陈世川话音渐弱，终于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

阿花眼神阴郁地盯着陈世川犹自拍打着她肩膀的蹄子，只是一个弹指，便想出了不下十种处理猪蹄子的方法，煎、炸、炒、焖、熏、烤……

“阿花，你怎么了……”陈世川感觉到自己手心泛出的一丝丝寒意，他犹豫地收回手，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他觉着好像自从出了山洞后，阿花便换了一副模样。原来是清纯傻憨的邻家小妹妹，现在却是阴晴不定、说话带刺的……前辈。

为何是前辈呢？陈世川也不明白。总之就是这样一种感觉。——不好惹。

“你说话能挑重点吗？”阿花声色沉沉。

“重、重、重点不就是‘徐知南徐将军带兵收复的’嘛，这、这、这就是重点呀，就、就没了嘛……”陈世川舌头像打了结，磕磕巴巴地回道，在阿花面前自然而然地就没了气势，不是没有，而是不敢……

“能把舌头捋直了说话吗？”阿花面无表情，神色淡淡。

“能，能，我，我尽量……”陈世川“乖巧可爱”，满头冷汗。

阿花挑眉，也是明白了不能对陈世川要求太高。她深吸一口气，压制住自己暴躁的细胞，缓缓道来：“我要听的是细节，重点里的细节懂吗？你说是徐知南带兵收复的，那这徐知南到底是谁啊？为什么别人带兵就收复不了，他一去就收复了呢？我要听的是这些！”阿花扬眼看着他，眨了眨眼。

陈世川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反应过来，也朝她眨了眨眼道：“哦哦哦，你要听细节啊，早说嘛，好，好，说细节，说细节……可是，我也不清楚这里面的细节啊……”

阿花白眼一翻，气地眉毛都快飞出去了。她急躁地搓了搓手掌，一副“磨掌霍霍向猪羊”的架势。

陈世川一瞧这架势脆弱的神经立马一抖，赶紧凑过去，鼓着个白面包子似的脸，怏怏道：“我一小老百姓的，哪里会知道这里面的细枝末节呀……我也就只知道那徐知南，是当今圣上还未做圣上时收的养子，做了圣上之后便将他一直寄养在一位姓徐的大臣府上。他现在是个手握重权、广为爱戴的大将军，其他的我也不清楚……哦，不过也有人说他狼子野心，实则是想取而代之。”陈世川说到最后几个字儿时，特意压着嗓子神秘兮兮地说道。

阿花轻轻点头，心中也算明白了一些。

陈世川鼓着腮帮子，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阿花的表情。但见她只是点头却根本不搭理他，他又犹豫地喊了声：“阿花……”

“现在咱们这儿还是南吴吗？”阿花回头问他。

“当然啊！”陈世川忙答道，“你若还有什么想问的，都可以问我！我、我知无不言，言、言无不尽！”陈世川语意真诚，生怕这阴晴不定的人一下子“宰”了他。

陈世川在阿花耳边叽里呱啦讲了一大通，阿花却并没听进去。她心中暗自思度着。虽然对于朝中大事她不甚清楚，但也算了解个大概。十年前，他们这位皇帝“名声”便不好，现下尚且陈世川这么个“小人物”都敢与她这个相识不久的陌生人谈论那“取而代之”的事，可想而知，对于这位皇帝，想必也没多久“风光时日”了。

十年前，广陵圈中尚且还没有听过徐知南这么号人物，如今人家却已是“手握重权、广为爱戴”的大将。能收复桓城者不多，敢收复桓城者更少。但光凭他收复桓城这一条，那便是苗疆的朋友。所以，只要他有“那个心思”，苗疆便会是第一个支持者。

阿花心中隐隐有些担心。十年光阴，瞬息万变。未来的路恐怕不太平，不知家中人又会如何应对呢。

阿花霍然起身，抬腿便走。“狗皮膏药”陈世川连忙跟上，可怜兮兮地问：“你去哪儿？”

阿花停下步伐。她抬头望天，陈世川也抬头望天；她低头看水，陈世川也低头看水。半晌她又转头看了眼陈世川，陈世川嚯地一愣，傻乎乎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阿花轻叹一口气，心道这山高路长，她自个儿又是个不识路的，要想顺利到达目的地可还得仰仗面前这位“大侠”。

于是乎，陈世川便惊讶的瞧见，面前这位前一刻还是“青面獠牙”的漂亮姑娘，下一刻便像变脸似的瞬间挂上了满脸的笑容。陈世川面上惊讶，心中一个咯噔，只见阿花咧嘴一笑，说了两个字：

——“桓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