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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江南》一 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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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半的时候,陆逊第一次出远门,去到离家千里的地方读书。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硬座,坐得人腰酸背痛,但更让人受不了的是里面的乌烟瘴气,男人们吞云吐雾,女人们磕着瓜子大声聊天,饿的人泡泡面吃包子,困的人把鞋子一脱,架起一双臭烘烘的脚。那时候的火车皮都漆成绿色的,因此被人们叫做绿皮车。绿皮车里没有空调,每节车厢只有首中尾三个窗户是可以打开的,坐在那三个窗户边上才有资格享受吹进来的新鲜空气。但那时候买票要去指定的售票点,售票点不接受指定位置,反正我随便给你打一张,你爱买不买,不买后面有的是排着长队的人等着买。

陆逊没有买到窗边的位置,不过好歹是坐票,坐累了可以站起来,站累了又可以坐下,不像站票只能站着。买不到坐票的人很多,尤其是逢年过节和开学放学季的时候,每个角落里都挤满了人,甚至座位底下都有人躺在那呼呼大睡。买不到坐票的人需得有十八般武艺,见到没人的位置要立即坐上去,不管位置的主人在不在旁边,有空余一点的位置也要厚着脸皮挤上去,只要旁边坐着的不是凶神恶煞的扣脚壮汉,不会一脚给你踹下来,当然如果自己是凶神恶煞的扣脚壮汉,那就另当别论了。找不到空余的座位,见到宽敞些的地方也要及时霸占,或躺或坐都可以,千万不要嫌弃地上果皮瓜壳烟头,不然很快就会被别人占去。十几个小时的站立在大多数人的极限承受范围之外,到最后所有买到站票的人都得有自己的方式坐下来。“香烟啤酒瓜子有需要的吗?”,是比国骂更容易激起群愤的话,即使推着小车叫喊的是个面容姣好身材匀称的年轻女乘务。

“都几点了还卖,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被打扰到的人睡眼惺忪地抱怨道,有时候会在前面加上国骂,表明自己的愤怒。

拖着沉重的行旅箱从火车上挤下来,陆逊已经到了听不见半点乡音的他乡,火车站到处是人,并不比绿皮车上少,人来人往,反倒比绿皮车上显得更加乱糟糟。屁股做得生疼,身上浸透各种烟草泡面味,脑袋昏沉得像是灌满铅一样,这便是陆逊首次绿皮车之行留下的深刻印象,但并不是每次乘坐绿皮车都是糟糕的,也有过美好的回忆,比如认识关银屏便是其中一段,但此刻陆逊的心情是很糟糕的,上车时的激动与兴奋早已经消失在了十万八千里之外。挤过逆行的人流,陆逊拨弄开蓬乱的头发,终于看见一块高高举起的牌子,上面写着“迎接江南公学新生”八个大字,举牌子的是个长头发瓜子脸的女生。好漂亮的一个女生,陆逊精神顿时为之一振,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好想上去搭讪,问个名字联系方式什么的。

“同学,校车在那边,快点过去吧,马上要发车了哦。”举牌子的女生在陆逊张口前率先说道。

“呃,哦。”陆逊想说点什么,但是话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口,终于憋红了脸尴尬地走了。这样的尴尬在陆逊往后的人生中还会上演无数次,如果要给这些尴尬排个名次,这一次应该是倒数的。

车站外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清晨的城市已经清醒,车如流水人潮涌动。陆逊急匆匆爬上校车,占了个靠窗的位置,带上连帽短衫的帽子,双手交叉在胸前,闭上眼睛打起瞌睡来。校车载着一群新生在城市里穿梭,驶过流淌着黑色河水的古运河。那是被污染透了的河水,没有半点生气,若不是有货船荡起波纹,说那是运煤的传送带也会有人相信。古运河的两岸种了很多柳树,枝繁叶茂,柳树上藏了很多知了,聒噪的叫声比汽车喇叭还要吵。

陆逊被知了吵醒了,不知道到了哪里,心中有些慌乱,直到看到举牌子的女生也在车上才安下心来。原来她发育得这么好,两只手抬起来扶住扶手身子微微前倾的时候,正好完美地将身材给展现出来,看得陆逊忍不住咽口水。她应该也是既困又累了,无精打采地耷拉着,随着校车的节奏摇摆,很久才发现陆逊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的胸前。举牌子的女生狠狠瞪了一眼陆逊,但是陆逊毫无反应,直到听到有人故意重重地咳嗽。

举牌子的女生脸红了,陆逊的脸更红,火辣辣的把汗都憋出来了。但这是陆逊从小便养成的毛病,改不了,看中眼了便会入神,入神了眼珠子便直勾勾地一直看着。其实入神之后在看什么陆逊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摆着那样固定的动作,脑袋里是一片空白的。但是别人不是这么认为的,别人会很笃定地认为这个人是个臭不要脸的变态,光天化日之下色胆包天地盯着人家女生目不转睛,不是变态说谁也不信。看女生要偷偷地看,用极快的眼神全身上下扫描一遍,这样人家才不会尴尬。陆逊学不会偷瞄,要么看便盯着看,要么便不看,只能二选一,以至于后来被发现多次紧盯着女生不放,变态的形象再不改正就将根深蒂固,只好选择走佛系路线,南无阿弥陀佛,戒。然而走佛系路线是把双刃剑,走得久了会引起同宿舍室友的猜疑。

“你怎么从来不看女生的?你不会是弯的吧?”

“你才弯的,你全家都是弯的。”陆逊压抑不住满腔的怒火吼道。

陆逊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不容易生气,但一旦生气,就很彻底,几十年也不会消。不过嘶吼不是真正的生气,沉默才是,曾经一起搂着胳膊畅谈理想的友谊便是在沉默中终结的。校车才刚刚开到校门,同班同学素未蒙面,塑料友谊还未开始,结怨也就无从说起,那是两年之后的事情,此刻陆逊的心情只有失望二字,如果需要用更多的字来表达,那就是非常失望。

“这什么鬼?这是哪里啊?怎么把我们带到工地上来了。”

穿过牌坊般的校门,车窗外是大大小小的泥堆,泥堆的中间零星散落了几栋白墙灰瓦格调的建筑,大型工程车进进出出,把原本就很泥泞的路碾得更加泥泞不堪。远处几座塔吊摆动着长长的臂膀,仿佛在说,“回去吧,回去吧,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同学们,听我说,这里是我们美丽的新校区,虽然还在建设中,但是所有的基础设施都已经投入使用了,你们大可放心,不会耽误你们的学习和前途的。”举牌子的女生对着骚动的新生们喊道,“我们现在去的是一食堂,你们会在那里办理你们的入学手续。”

陆逊从车上下来,环视了一圈,有种被狠狠骗了一把的感觉,宣传册上如诗如画的校园要等到毕业那年才会出现,现在只能看到地基,甚至是长满了野草的荒地。牌坊般的校门也是赶工赶出来的,朝校园里的那面还缺了块牌匾,日后会写上“江南第一学府”六个金灿灿的大字,不过很快就会被外校来的人吐槽,“什么江南第一学府,分明是江南第一监狱。”

入学手续办理起来很快,一手入学通知书,一手学费,签字画押领学生卡,其它还有什么手续陆逊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经过一个扎马尾辫的女生背后时,闻到一阵特别诱人的清香,像是橘子花开时候的香味。马尾辫女生的脖子后面纹了一只蓝色的蝴蝶,陆逊盯着那只蝴蝶盯了很久,才被人猛然推了一把之后回过神来。

“同学,走了,我带你去你宿舍。”一个板寸头长脸大耳的高个男生说道。

“宿。。。宿舍,哦,走。”陆逊茫然地说道,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确认那是一只蝴蝶,不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别看了,人家是你学姐,尊重点,而且人家是有男朋友的。”高个男生催促着说道。

“哦,是吗?你们很熟?”

“熟,非常熟,我就是她男朋友。”

陆逊心中一阵失落,像是突然间失去了什么,虽然她和举牌子的那个女生一样,也许今生只有一面之缘,以后再也不会遇上,但是好白菜的数量是有限的,被猪拱了一棵就少了一棵,意味着选择变少竞争加剧,将来脱单的几率就会更小。陆逊决定不再看那只蝴蝶了,反正已经与自己无关,再怎么看她也不会飞到自己的怀里。陆逊再也没有见过谁的脖子上纹了一只蝴蝶,却时常会想起她,张开淡蓝色的翅膀,好像要飞起来一样。

高个男生后来倒是时常相见。

高个男生叫刘备,有个比名字更响亮的外号,叫黄叔。黄叔的称号远近闻名,线上线下都很响亮,只有纯情的少男少女才会问为什么他姓刘而人家要叫他黄叔。黄叔每到晚上都特别忙,聊天软件开十几二十个窗口同时开聊,消息提示音从来不会停歇,这样的操作只有后来的撩妹狂魔张宝可以与之一较高下。但两人的境界明显不在一个层次,张宝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黄叔那是默默的无私奉献。

陆逊推开宿舍的门时,已经有人捷足先登。

一个面色黝黑的男人热情地冲过来,一把抓起陆逊的手,兴奋地说道,“等了这么久,终于有人来了。”

“你好你好。”陆逊甩了甩握疼的手,“就你一个人在这?你小孩报到去了?”

面色黝黑的男人眼神暗淡下去,却还是努力地挤出了一丝笑意,说道:“什么小孩,我自己来报到的。我叫典韦,你呢?”

“陆。。。陆逊。”

事实证明,陆逊不是最后一个把典韦当成新生家长的。面色黝黑,眼角明显的鱼尾纹,异常粗糙的皮肤,种种外貌特征都很难让人和未满二十岁的少年联系起来,尤其是那鱼尾纹,在他笑起来的时候像沟壑一样深。典韦的面向很老,他自己也很苦恼,尝试了很多美白类的护肤品,一度被封为宿舍的美白女王,可惜都以没有效果告终,最后只好作罢。

典韦很羡慕睡自己上铺的文丑。文丑的皮肤属于天生丽质的类型,白皙得让女生看了都既惭愧又羡慕嫉妒,用别人的话说,就是果然白雪团儿脸,泛出桃花瓣颜色,真乃吹弹得破。典韦和文丑站一块,一黑一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黑白无常两兄弟,首先联想到的是张松。

“去你的,你们俩才黑白无常呢。”文丑对着张松破口大骂,“哥哪能跟典韦组组合,哥可是靠脸吃饭的,典韦能靠脸么?”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能靠脸么?我就靠脸吃饭了,你能把我怎么的?”典韦倒是对这个组合不反感,“黑白无常怎么了?黑白无常不也挺好的一个组合。”

“对,你们都是用脸吃饭,我是用嘴吃饭的。”张松说道。

宿舍第一个到的人是张松。

张松出身于富裕人家,浑身上下都是名牌,喜欢在介绍自己时告诉别人,我爷爷是我们那唯一一个啤酒厂的厂长,以后大家谁想喝啤酒的尽管跟我说。张松在自我介绍时说得话最多,别人都是我叫某某某,然后就完了,张松不是这样的套路。张松会把自己名字的由来、代表的意义详细的分析给大家,虽然没有多少人感兴趣知道,介绍完名字介绍性格,开朗活泼团结友爱乐于助人之类积极正面的成语都用上,然后就是丰功伟绩。从穿开裆裤起就是班长,一直带领大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做过哪些好事帮助过谁谁谁,都能娓娓道来。最后以兴趣爱好和家庭背景完美结尾。张松的自我介绍篇幅很长,内容紧凑连贯,而且多次在不同的场合演讲,很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事先写好了一篇名为张松的自我介绍的八百字作文,然后配合丰富表情和肢体语言展现给大家。

同宿舍的室友听完都很震惊很佩服,这是一个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全才,是条粗壮的大腿,一定要抱紧了。典韦率先激动走上前,紧紧地握起张松的手说道:“哥,你就是我的榜样。”

“滚,滚一边去。”文丑不甘落后,拉起张松的另一只手说道:“以后你就是我哥,有什么脏活累活都让典韦去干。”

张松出生于啤酒世家,但给大家带来最多的却是橘子。每到橘子上市的时候,张松家都会寄来一大箱橘子。寄来的橘子有时候很甜,一周时间不到就消灭干净了,有时候酸些,放半个月还能剩半箱烂掉。甜的时候大家抢着吃,文丑每次都抢得最积极,回到宿舍的第一件就是检查箱子里还有多少橘子,再从里面拿出几个来,吃两个,自己桌子放两个,有时候抽屉里也藏几个。藏的次数多了,张松看不下去了,愤愤地说道:“你说你,吃就吃呗,还私藏,这就说不过去了,又没说不让你吃,你藏什么呢。”

“这不是怕大家把它吃完了么。再说了,你本来就是拿来大家吃的,我什么时候吃和你有什么关系,放你那和放我这有什么区别?”文丑说道。

“你这叫耍流氓你知道么。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那我这一箱没过几天就拿完了,到时候我吃什么?你吃多少拿多少,没人会说你,你这样私藏就是霸占他人财产,性质就不一样了,你知道么?”张松说道。

“哪里就霸占他人财产了?这本来就是你拿出来给大家吃的,我不过是提前拿好了而已,你那里不是还有很多嘛,你急什么。”文丑说道。

“谁急了?你要这样狡辩,那我把箱子封起来,大家都别吃了。”张松说道。

“哥,别殃及池鱼,他不吃我们还要吃呢。”典韦连忙起身拿了两个说道。

私藏这件事其实不止文丑干过,陆逊也干过,而且陆逊看见典韦和杨松也干过。陆逊是偷偷摸摸地干的,确认了宿舍没人,才快速地从箱子里拿两三个藏背包里,背到没人的地方才拿出来吃。典韦和杨松脸皮稍微厚些,在张松不在而且宿舍人少的时候私藏,只有文丑无畏地发扬了你的就是我的的共产精神。私藏这件事大多数人都干过,所以就没有人站出来调解。站张松就是站在自己的对立面,要说口是心非的话,大家都是刚刚走出家门的少年,来不了需要高超演技的表演。站文丑就是站在橘子的对立面,想想这次橘子味道不错,皮薄肉甜多汁,看戏算了。

杨松是宿舍里最爱干净的少年,冬天不洗澡的时候会坚持洗屁股。打一盆热水,拉上窗帘关,脱了裤子,很认真地洗。刚开始会关了灯再洗,后来熟络了便放得开了,开着门开着窗也能洗。杨松每次都洗得很认真,“哗哗”地拨起水来,然后用折叠齐整的白色毛巾反复擦拭,像是擦拭稀世珍品一样。杨松的皮肤也很白,尤其是屁股上的那部分,可以和文丑的皮肤相媲美,如果是生在古代,古代的文人一定会用白净书生四个字来形容他。

杨松很爱学习,每天起得最早,回到宿舍最晚,上课坐前排,认真记笔记。宿舍的清晨是从杨松的闹钟开始的,睡在上铺的陆逊和文丑也许都还没下来,杨松便已经踏出宿舍迎接新的一天去了。杨松的做法给了宿舍室友们很大的精神压力,逃课睡懒觉的时候总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那个阴影会一直在耳边说道:“看看人家杨松,多么努力上进。”

杨松很爱学习,但只能算是个非典型的学霸,成绩名次能排得上号,却不能登顶,在争夺一等奖学金的路上,永远都是张松的绿叶配角。张松也很爱学习。杨松前脚刚出宿舍,张松必然后脚跟上。有时候张松会比杨松更早出门,更晚进门,最后一个爬上床睡觉,除非文丑要熬夜看黄色小说,或者典韦哪天突然兴起要好好学习。

陆逊总是第一个爬上床,早的时候人还没回来齐就躺下了。陆逊的存在感是整个宿舍最低的,不喜欢和人说话,也对别人说的话不感兴趣,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放在西方发达国家,也许能被诊断为深度自闭症患者。宿舍其他人聊得不亦乐乎的时候,陆逊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后来被文丑总结成为“陆逊躺尸现象”。杨松很喜欢文丑的总结,从此把睡觉改称为躺尸,一躺下便要说道:“躺尸了躺尸了,大家别说话了。”

六个人的宿舍,还有一个人没来,所有人都以为此人不来了,回去复读去了。

有不少人到了新校区之后选择回去复读的。宿舍是新的,但宿舍楼外都是泥堆。教学楼是新的,教学楼外也都是泥堆。偌大的校园里只开了一家小卖部,里面所有的东西的价格都是校外超市的三倍,但校园外方圆十里没有超市,只有农田、荒地和泥堆。于是有些人刚从迎接新生的校车上下来,又坐了上去,回到火车站直接打道回府。也有些待了个把星期坚持不下的。杨松的位置最靠窗,总能发现拖着行李箱回去的新生,然后大声招呼室友们过来,“快来快来,又一个拖着行李回家去的。”

“唉,我也想回去了。”文丑看了眼别人的背影羡慕地说道。

“你都二十了还学人家小年轻?等读到毕业都一把老胡子了。”张松挖苦道。

“你不就比我小一岁,好意思讽刺我?”文丑说道。

“我没说要回去复读,是你说要回去复读的。你想想你如果真回去复读了,要是没考上不得再复读一年,一年又一年的不就得四五十好几。”张松说道。

陆逊喜欢在一旁听他们互呛,但是不喜欢他们在每句话的开头加上国骂,感觉听着特别刺耳,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要给普普通通的对话加上几个刺耳的字,如果单纯是为了加强语气,可以有很多种替代的方法,比如提高音量,比如加上语气助词,为什么偏偏要选这么粗鄙的方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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