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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纨辞》第二章 白石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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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学毕了规矩后,就准备入宫了。称呼时取名中一字加上位份,比如淑恬的“恬昭训”。

淑恬的手帕交郑巧兰也在这次入选之列。巧兰小淑恬一岁,通医术工女红,会弹箜篌。到了拜见太子妃这一日,两个人便一起走,路上寒暄自不必说。

走了不久,从旁边绕出来两位美人,为首一个落落大方,身形高挑,粉蓝色的织银桂花锦缎留仙裙,虽有紧张之色却难掩大家风范。错半步站着的女子生的珠圆玉润,宽额朗眉,一看就知道极好相处。

淑恬和巧兰对视一眼,行了个平礼,问道:“昭训何淑恬,郑巧兰有礼。不知二位姐姐是”

为首的女子上前两步,笑道:“你们也是新入宫的姐妹呀!我是忻承徽阮忻冉,今年十六。这位是我上官潼淇,与我同岁。”

淑恬微微一笑,邀请道:“那我们还该叫一声姐姐。既然你我如此有缘,不如我们同行可好”

忻冉点了点头,笑道:“正有此意,何妹妹、郑妹妹请。”

姐妹四人同行,紧张的心情很快被缓解了。四个人都是好相处的,一路上笑语晏晏,互相了解,十分投机。

到了太子妃的宫殿,四人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准备一会儿进去拜见。在门外站着的六位都是新人,除了已认识的,那两位性格都比较文静,一位叫杨芸碧,一位叫许琴怜。

太子妃的宫殿并不华丽,宫院里遍植花草,在这个暮夏时节,树叶苍翠欲滴,荼蘼花一簇一簇地开着,乳白并浅黄的颜色,花瓣重重叠叠,却轻,清风拂过之时总有花瓣落下。这样灿烂,捧出夏日最后的生机。

“几位妹妹来的真早!”

一个略带几分凌厉尖锐的女声传来,虽听得是含笑,却令人胆寒。众人连忙停止了说笑,行礼道:“给娘娘请安。”

淑恬跟着她们跪下,感到一阵压迫从头顶传来,也不敢看那人的容貌。只闻见浓浓的脂粉味混着上好的百合香的香气裹挟而来。

巧兰偷偷拉一拉淑恬的袖子,压低声音道:“是侧妃董令贤。”

怪不得如此气势逼人!淑恬暗暗想道。虽未见其衣着打扮,但也可猜到几分。

令贤冷笑一声,也不多话,径自走了进去。听得还有奴婢小心奉承的声音:“娘娘小心脚下。”

待看不见令贤之后,众人才敢起身。巧兰小声感叹:“东宫第一宠妃,果真名不虚传。”

立即有不少附和的声音:“是啊,真是气势逼人。”

忻冉笑容如常,道:“大家不必这样害怕,尊敬就是了。”

淑恬展眉轻笑,拿手紧了紧发髻上的玉叶银丝葫芦簪,说道:“姐姐倒是不怕的样子,看她们吓的,好像能吃了她们似的。”

巧兰走过来,道:“她这样的才不可怕。怕的是,那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潼淇一甩绛紫祥云八吉手绢,不屑道:“摆什么样子!新人一来先给下马威,算什么厉害。”

忻冉赶紧制止:“瞎说什么仔细让有心人听了去。”

片刻后,太子妃身边的宦官在内高唱:“新妃觐见——”

众人连忙整理好衣饰,进了宫门。

“众妃嫔参见太子妃——”

“妾身参见太子妃,太子妃万福金安。”

行了大礼,沁馥抿了一口茶,满意地扫视了一遍大殿里的众人,方才笑吟吟道:妹妹们都起来吧。赐坐。”

众人按位置坐下。淑恬才抬头打量起沁馥来。果真如芸香所说,沁馥端庄大方,与令贤对比来看,沁馥虽没有她的明艳动人,但柔和的面庞上总带着平易近人的笑意,颇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一身杏黄繁绣品红牡丹长裙,对襟如意葡萄缠枝纹樱花红褙子,既显出身份高贵,又不失好年华的娇美。云髻上一朵嫣红牡丹端正簪于正中,金累丝珍珠凤钗,垂下几缕细细的米珠穿成的流苏,下缀红宝,光华璀璨。

“众妃嫔参见侧妃娘娘——”

“妾身参见侧妃娘娘,娘娘万福。”

令贤挑起艳红的唇角,吩咐起来,拿手绢按了按鼻翼上的浮粉,娇声向沁馥道:“姐姐,妾身近日觉得身子不爽,尤其是这嗓子不痛快,姐姐可要找大夫给妾身看看。”

淑恬在心中冷笑。这哪是嗓子不好令贤的声音娇如黄鹂啼啭,中人欲醉。如此还能向沁馥请求,可见,令贤与沁馥是亲近的。也不过是想显示自己与沁馥的关系罢了

偏偏沁馥一脸关切,道:“妹妹这是怎么了本宫必定找大夫好好给你看看。”

令贤立刻绽出了娇艳的笑容:“妾身多谢姐姐。”

令贤今日有意认真打扮了,意欲淑恬她们知难而退。一头乌发绾成随云髻,正中一支鎏金并蒂双生莲修翅玉鸾珠钗,鸾口中衔着的流苏坠着一颗精细打磨的红宝,正好垂在她入鬓之长的眉毛中央,越发衬的令贤肌肤胜雪,眸光如星。妃色蹙金织银软绸双层广绫长裙,海棠红挑银缀玉宫绦,雪白皓腕上,翠绿的玉镯莹然有光。整个人明艳不可方物。看来令贤的得宠不是无凭无据的。

令贤悠悠扫视了一遍众人,道:“听闻恬昭训俏丽,不知是哪位”

淑恬在听到自己名字时顿时周身一冷。董妃这个主儿怎么偏偏看到自己了难道自己是做了什么错事也只能硬着头皮,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恭敬淡定,起身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道:“妾身兰艳馆格格何氏参见董妃娘娘。”

殊不知,令贤找淑恬的麻烦竟是前朝二人父亲矛盾的关系。“兰艳馆”令贤用螺子黛细细描的双燕眉微微挑起,语气中带着一丝讽刺,“兰如何艳得古人咏芍药道艳,咏梅花道傲,咏兰花道这风骨气节。你这住处,名字可真不合时宜,跟你这人儿似的。”

淑恬心中一紧,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身子欲颤,好在忍住了。不紧不慢地把头又低了低,声音却不减:“回娘娘,妾身自知无兰之品性高洁,住着也惶恐。但是,皇上既然选了妾身赐给殿下,便是认可妾身。这不合时宜一说,恕妾身担当不起。”说罢深深拜倒,不再多言。

令贤手中拿起来的茶盏盖被她轻轻一磕,发出清脆的响声。巧兰在一边吓的冷汗直冒,心中暗暗祈祷令贤千万别为难淑恬。淑恬也做好了挨她一顿的准备。

谁料令贤竟笑了出来,抬手道:“妹妹起来罢!好伶俐的一张嘴呵。”

淑恬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站起,面上依旧尽量地不动声色:“谢娘娘夸奖。”

沁馥一直含笑看着,见也差不多了,便出声道:“好了,自家姐妹怎得这般生分。吕安,引她们拜见两位嫔位。”

“众格格参见常嫔——参见罗嫔——”唤作吕安的正是沁馥身边的心腹宦官。

淑恬她们行过了礼,恕了起来,常嫔玉容开口笑道:“妹妹们既然入了东宫,就都是姐妹,不要生分才好。”

众新人应了坐下。淑恬看了几眼玉容。她的姿色自是在太子妃之上,鹅蛋脸儿上有一双含笑的眼睛和永远弯着的嘴唇。给人感觉十分可亲。今日她的装束也十分符合身份,丁香色织银暗团飞鸟蜀锦夹衫,里面是绛紫色委地绣花长裙,发髻虽寻常却衬她的气质,右边簪了一排散发着幽香的雪白茉莉,左边是一支鎏金累丝宝蓝蝴蝶垂珠步摇,简约大气。

锦锦身形稍稍丰腴些,粉衣白裙,显得年轻娇憨。

沁馥点头表示了赞同,看了看放在身旁的滴漏,道:“时间不早了,妹妹们都回去吧。尤其是新进的几位,诸多事宜也还不清,回去早歇着养足精神,好伺候殿下。”

由令贤一一领着起身:“妾身告退。”

众位妃嫔出门后,才轮得到新人们。令贤被沁馥留了看账本,远远走在后面。

刚出仪门,巧兰疾步上前跟上淑恬,抚着胸口关切道:“刚才吓死我了,侧妃娘娘那一下子,怕是下马威罢。”

淑恬露出温柔的笑容,安慰道:“别怕,这不是都好好的吗。”

巧兰心有余悸地点点头,目光过处,连棱角分明的宫墙都染上了点点柔弱:“姐姐,你说我是不是太胆小了这么一点事就吓成这样。”

淑恬拉着巧兰的手,宽慰道:“刚入宫,谁都是单纯胆小的,哪有一下子就能沉稳的岂不成神了。”

“恬妹妹,兰妹妹。”忻冉从后面过来。

二人施礼:“忻姐姐。”

忻冉伸手扶起,笑着说:“我可当不起,免得折寿!”

淑恬望了望忻冉身后,好奇道:“潼姐姐呢怎么没跟忻姐姐一起”

忻冉无奈地摇摇头,咬了咬唇道“她呀,性情刚烈,眼里容不得沙子,很看不上董妃的做派,一阵风似的回碧雨轩了。唉……”

淑恬轻轻“哦”了一声,又问:“忻姐姐与她住一起吗?”

忻冉点头回应,顺便问巧兰,“兰妹妹住哪里?”

巧兰答道:“妾身与恬姐姐住得近,在玉芝馆。”

巧兰的自称让忻冉颇为意外,连忙问:“兰妹妹为何自称妾身?倒是显得生分了。”

巧兰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如同它的主人一样慎微:“妾身是昭训,姐姐是承徽。”

“妹妹说这话可就不对了,我们本是姐妹,很是投缘,有何尊卑之分。”忻冉恳切道,“我也担当不起呀!”

巧兰的眼神依旧温软,带了几分笑意道:“那妹妹可就记住了,忻姐姐莫嫌妹妹不知礼数。”

淑恬看着二人和乐融融的样子,心下很是欣慰,刚想说什么,无意间却看到了一路迤逦而来的令贤。心扑通一下吓了一跳,拉着巧兰和忻冉行礼道:“妾身参见董妃娘娘。”

令贤扶着宫女蔷薇的手,款步下轿,点绛唇不屑地勾起,似笑非笑地说:“好巧呀,恬昭训也在。方才兰昭训的一番话,真是深得我心!”

淑恬的心猛然向下一堕,方才巧兰的一番自谦之词,怕是被令贤抓住了把柄。一时之间无人敢应。

“怎么?董妃娘娘的话无人听见吗?”锦锦站在令贤身后,厉声道。

看来这罗嫔并不像她的相貌那样温和。自己的感觉没错,听着声音,倒也不年长。能与太子妃董妃一派,看来不简单。淑恬心思转动如轮,连忙找话来应:“妾身们听到了,深觉董妃娘娘见地不俗。”

巧兰也补充道:“能让娘娘赞同,是妾身之福,妾身不胜欣喜。”

令贤拨弄着指甲上的烧蓝镶宝石花护甲,眼波横转,道:“哦是吗。兰昭训和恬昭训都是书香门第,自然这文采差不了。”她走进几步,抬起巧兰的下颌,“兰昭训,我问你,知不知道本宫这‘令’字有何含义。”

巧兰被令贤卡着嗓子,想说却说不出声来。暗暗恨道:果然好巧的心思!摆明了要为难自己。这样卡着嗓子不能出声,知道跟不知道有什么区别!

淑恬见巧兰难受的样子,刚想上前理论,却被忻冉拉住,眼神示意她代替巧兰回答。淑恬膝行上前几步,不卑不亢地答道:“《论语·学而》有云‘巧言令色,鲜矣仁’。”

巧兰一听不对,想解释几句却不得。忻冉在后面也是急了,拉着淑恬的袖子心急如焚地小声道:“恬妹妹,你……”

令贤眯着眼,琢磨一番,勃然作色,一把将巧兰放开推倒在地,扬手就要掌掴在淑恬脸上:“你竟敢讽刺本宫!”

巧兰雪白的藕臂上被砖上的花纹划了一道长口子,鲜血顿时染红了她轻薄的袖子,汉白玉雕花地砖上也被沾了点点红梅。她丝毫不顾钻心的疼痛,捂着胳膊扑在淑恬身前挡着,“娘娘,求您别打姐姐。”

令贤的宫女蔷薇小声提醒:“娘娘,咱们把她们带到自己地儿好好教训,别在这叫人看见。兰昭训都伤了,您看?”

锦锦见事态不好,也说:“令妹妹,这要是让殿下知道……”

令贤回过神来,恨恨地放下手,命令道:“王庆,叫人带回绛雪院!”

淑恬惊魂未定,扶着忻冉的手勉强站定,见巧兰的手臂受伤严重,向令贤恳求道:“董妃娘娘,求您让兰昭训回去包扎吧,您有什么都别迁怒她。”

锦锦也小声提醒:“娘娘,这还没得宠呢,犯不着的。”

令贤瞥了一眼巧兰的伤臂,恨恨地一撕手绢,道:“你最好给本宫好自为之,今日看在你有伤的份儿上且饶你一回,但你要是闹事,休怪本宫不客气!”

巧兰哀哀地看着淑恬,细弯的秀眉因为痛楚蜷曲如珠:“姐姐,你……”

淑恬双手被扭到身后,动弹不得,只能示意巧兰快走,道:“不用管我,养好你的伤。”

巧兰看了看忻冉,也是叫她快走,没有办法,只能在宫女如圭的搀扶下行了一礼:“谢董妃娘娘恕罪,妾身……妾身告退。”

令贤得意地笑了一笑,妩媚的凤眼深不见底,向锦锦道:“罗妹妹先回去罢,这里一切有我。”

锦锦对令贤毕恭毕敬,永远都是一副温和样子,沁馥和令贤都深信不疑:“妾身一直想去绛雪院观赏绛雪美景,只可惜这不是海棠的花期,若是能够一睹绛雪风采,妾身心满意足。”

令贤亲切地许诺道:“待到花开之时,我第一个邀请姐姐前去观赏。到时候妹妹一定赏光。”

“赏光不敢当,多谢娘娘。”锦锦的神色很是神往与满足。

瞧着二人这般客气,淑恬心里涌起一阵恶心和不屑。本以为锦锦是个温和宽容的女子,没想到也百般奉承。虽是为自保,也不至于如此。

令贤深吸一口气,喝道:“带回绛雪院!”

东宫人少,此刻的宫道上静悄悄地一个人都没有。自然不会有人看见淑恬和忻冉被缚住强行拖走。巧兰吓的惊惶,一路上几乎是小跑着回的玉芝馆。

淑恬见如此,索性闭上眼睛养养精神,以便一会儿应付令贤。忻冉自然沉得住气,也不喊不叫,任凭两个内监把自己拖到了绛雪院。

在绛雪院门口,令贤下了轿,看了一眼二人,冷冷道:“跪到宫院里。”

淑恬和忻冉对视一眼,倒送了一口气。只是罚跪还好说,若是变着法儿使花样,自己怕是撑不住。诺诺跪下,道:“是。”

令贤扬声道:“搬椅子过来。”

立刻有内监搬了一张红木雕花大圈椅来。令贤端坐其上,将发上一支镂刻精美的阗白玉蝙蝠缀红玉髓珠簪子取下把玩,悠悠道:“虽说已经立秋了,但天儿还不凉。瞧恬昭训和忻承徽这样子,睡眼朦胧的,怕是不精神。蔷薇,拿冰水来泼到她俩身上,叫她们精神精神。”

忻冉一听便出声阻止:“董妃娘娘……”

“怎么你还嫌不够吗”令贤一记眼刀,忻冉只得闭上了嘴,不敢说话。

蔷薇很快拿来了冰水。淑恬当时便觉得头“嗡”地一下,心下不忿却无可奈何,只能闭上眼睛听天由命。令贤轻蔑地扫了一眼二人,道:“先别。等你看着她俩一偷懒再泼。免得她们说咱们无端欺负,还有理由。”

淑恬直想冲上去与令贤理论,最后化作一句话冷然地吐出来:“董妃娘娘这心思未免太周全了些!”

令贤听完,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淑恬跟前,柳眉倒竖,眸中冷意森森然叫人害怕:“呵,本宫倒是忘了,你们文官女儿一向精于舞文弄墨。这讽刺嘛也是一句接着一句的。方才说本宫没说够么还是想被那水泼一下子才知道不以下犯上蔷薇!”

蔷薇应了一声,端起一盆水来就往淑恬身上泼去。

冰冷刺骨的水从头上浇下来,淑恬只觉得浑身打了一个寒颤,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整个人像被裹在冰雪里,露出的手已经充血成了鲜红色,冻的僵了,竟连动一动也不能。忻冉一脸急切,连忙取下手绢来给淑恬擦拭着身上的水,又一点点整理好淑恬被打散的头发。淑恬本来就畏寒,再加上冷风骤然而起,顿时感到彻骨的寒凉,眼前一黑,想抓住忻冉的手,却根本使不上力气。忻冉紧紧抱着淑恬,呼唤道:“淑恬,淑恬你怎么了!”

令贤的语气如霜风般寒冷:“那是她自作自受!蔷薇,给忻承徽也来上一盆!”

一盆冰水浇在了忻冉身上。二人本就离得近,此刻淑恬更是又被泼了一遍。

忻冉手忙脚乱地抹了一把脸,道:“娘娘,求您别再泼了!”

“别泼了那就给本宫好好跪着!”令贤心中的得意已经在眼睛里掩不住了,“本宫进去休息,蔷薇,好好看着。”

“董妃娘娘,董妃娘娘您别泼姐姐——”令贤举步刚想进去,巧兰从门外急奔而入,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淑恬和忻冉身上,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

令贤一回头见是巧兰,冷笑道:“有意思了,可真是姐妹情深。罢了,你有伤,本宫不泼你。你既然来了,就陪她们跪三个时辰再回去!”

巧兰还未应声,淑恬在半昏半醒间听见了,登时一个激灵,喊道:“巧兰,你来做什么!你赶紧回去!”

巧兰看了一眼淑恬的样子,眼中毅然决然的神色俞甚。她盈盈拜倒,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上竟带着笑:“只要董妃娘娘不惩罚姐姐,叫妾身做什么都好。”

淑恬的泪水,混着头发上滴落的,被体温温热的水一起决堤而下。她用手撑起身子,膝行几步到巧兰身边,恨声道:“你来做什么不是叫你养好伤吗?不用管我。”

巧兰拿手绢仔细地帮淑恬擦着,一脸心疼,声音里有从未有过的坚决:“我何尝不知姐姐,你最是畏寒,这么拿水一泼,不是要了你的命吗?我若是不来,姐姐这样可怎么行”

令贤扬眉冷笑,“可真是姐妹情深呵,叫本宫好好开了眼。蔷薇,看好她们,本宫进去,有事随时进来禀报。”

蔷薇应了一声,把令贤扶进去,便站在了三个人前面,皮笑肉不笑地说:“三位,还是好好跪着吧,到了三个时辰,自然会叫你们回去。”

忻冉看了看晦暗的天际,厚厚的乌云渐次压下来,天气逐渐阴冷,是阴雨欲来的样子。她恳求道:“蔷薇姑娘,许我的奴婢回去拿件衣裳罢。马上要下雨了,这样真的会冻坏的。”

蔷薇把手一背,依旧笑吟吟地,说道:“一时半会儿可是下不了雨的,忻承徽不必着急。”

“可是恬妹妹都成了这样……”忻冉依旧不想放弃。

“行了,忻承徽不必担心,娘娘自然知道分寸。”蔷薇打断。

淑恬抓住忻冉的手,轻轻摇头:“不必麻烦,我……还好。撑得住。”

蔷薇更找到了理由,“看么,恬昭训自己都说没事了,您在这急什么。好好跪着吧。”

淑恬被浇了冷水,感到一阵冷风吹进了头里,头疼的感觉如一条小蛇蔓延而上,啃咬着,冰凉凉的。身体摇摇欲坠,偏偏又动弹不得。三个时辰,自己能不能撑得住还是个未知数。

太阳已经隐到云彩后面去,淑恬清晰的看到,漆黑的乌云,卷着翻滚着压下来,像一队张牙舞爪的厉鬼。紧随而来的闪电是他们露出的森森的白牙,或是说手中武器上闪着光的白刃。穹隆骤然亮起,殷红的宫墙闪着异样的白光。卷起的大风吹动还绿着的树叶,刷啦啦地作响,摆动间映着天空的白光,奏响暴雨的前奏。空气中,弥漫着雨水潮湿的气息,压迫着淑恬身上每一寸神经。

巧兰在这样冷的时候居然冒出了冷汗,急的像在火上烧:“姐姐,真是要下雨了,怎么办啊?”

淑恬柔声安慰道:“别担心,这不还没下吗雨下太大的话,董妃娘娘不会不管不顾的。倒是你跑了来干什么,这不是找罪受吗。”

巧兰无奈地叹了口气:“唉,姐姐真沉得住气。这样了还在担心我……”

“沉不住气又如何,我们又跑不掉。”忻冉以手支颐。冷风让她也开始瑟瑟发抖,三个人互相依偎着,把披风裹的更紧。

风卷来了雨丝,细细密密的下起来了。一丝丝的潮湿伴着尘土的味道,钻进淑恬的鼻腔。夏日的雨不会有那么久的过渡,暮夏更是想把积蓄的最后一点力量全都释放。

蔷薇见下了雨,就躲到了屋檐下,幸灾乐祸地看着三个人,笑着说:“对不住了,只可惜娘娘不许!”

淑恬晕晕乎乎地过了许久,眼睛睁开一条缝隙,一滴雨水滴落在淑恬的睫毛,盈然闪光,衬得淑恬惹人怜爱。她问道:“巧兰,过了……过多久了是不是下雨了”

巧兰点头应道:“一个多时辰。是下雨了,姐姐还好吗”

淑恬还是一味地摇头,但是她的力气也只足够让她说几句话:“我还好……还有好久……。”

忻冉跪直了身子刚要请求,被淑恬拉住。忻冉不解,问:“怎么了?”

淑恬拉着忻冉湿透的衣袖,虽疲惫,眼神中却是一片清明:“不能这样。董妃娘娘她……本就想,寻咱们的错处,咱们只能顺着她。不然,她再给加几个时辰,谁都受不了。况……况且,巧兰还有伤在身。”

忻冉只好作罢,恨恨地瞪了一眼殿门。

渐次地,渐次地,雨打在地上的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淑恬睁大了眼睛,仿佛看见一颗颗水晶落在地上,碎,四溅。不然,为何打在脸上生疼染了水的宫墙呵,本是屹立的巨人,此刻怎么成了垂老矣矣的深宫老妪垂着头,呜咽着,低声地哭泣,仿佛把深宫的怨,都一一倾诉。

天旋地转,那苍翠的绿叶,殷红的宫墙,金黄的琉璃飞檐,怎么就混进了那浑浊的乌云鲜亮的活活泼泼的颜色,怎么就顷刻间成了漆黑的一片那时不时的闪电的白光,也是隐进了乌云里巧兰,忻冉,你们焦急的面容,也被乌云吞噬了么……

“恬妹妹!”“姐姐!”

……

朦胧中好像被人灌了好几碗姜汤,热乎乎的辣,可是头还是欲裂的疼痛。嗯摸到的竟是丝衾

淑恬朦胧中费力地睁开眼。光不算得刺眼,似乎已经是黄昏,或者晨曦微露。整个人都没有力气,四肢酸痛无力,头疼的快要裂开。鼻子塞着,喘不动气,口中干渴异常。想唤家生丫头柳竹过来,张张嘴,却只能发出难听的呜咽。

“昭训,您醒了喝口水吧。”

淑恬转头看去,一个身着白绸长裙,鹅黄色纱质薄罩衫的侍女走了进来,身后一位与她同样服制的侍女手中,端着一杯茶水。

淑恬先是一愣,清了清嗓子,保持着应有的警惕问道:“你们是”

说话的侍女福了福身,答道:“回昭训的话,奴婢烟云,这位是霭云,都是芸香姑姑拨给您伺候的东宫侍女。柳竹姐姐被忻承徽叫去取东西了,她叫奴婢们服侍昭训。”

淑恬“哦”了一声,道:“扶我起来喝口水罢。”

烟云扶淑恬起身,霭云把茶盏放下,给淑恬垫了几个弹花软枕。烟云拿过茶盏奉与淑恬,道:“给您。”

淑恬勉强接过来,仰起头一饮而尽,总算觉得舒服了一点,便开始问烟云和霭云的情况:“烟云,你多大了家境如何之前是做什么的”

烟云回答的很流利,声音也很自信,看来是家境决定的:“奴婢今年十四,家中有位妹妹,年纪还小。奴婢是刚进来不久的丫头,您是奴婢第一位主子。”

淑恬点头记下,又问霭云:“霭云,你呢”

霭云显然性子偏文静,声音也小:“回昭训,奴婢今年十三,家里穷些,有位姐姐,待字闺中。奴婢十一岁就入宫了,一直负责洒扫这兰艳馆,姑姑赏识,便安排奴婢来伺候昭训。”

霭云倒是说的很全,看来是从小在东宫的磨炼,让她的性格如此。

淑恬点点头,拿起床头几案上的两个银刻云纹镯,放到两人手中,眉宇间含着淡淡的笑意,道:“你们以后尽心尽力,忠诚于我,我便也好好对待你们。”

二人立刻跪下:“是,奴婢明白。”

二人刚退下不久,柳竹打了帘子进来了,见淑恬醒来,立刻小跑着过来,惊喜道:“小姐终于醒了,可吓死奴婢了。”

淑恬见柳竹回来,也放了心,见她手中拿着东西,就问:“方才烟云说,忻姐姐把你叫去取东西了,是什么”

柳竹把手中的红漆长盘端到淑恬跟前,掀开盖着的锦布,露出几样精巧的小东西来,一一介绍道:“这个雕花镂刻木盒里面是一对簪子;这是一盒鲜花汁子做的脂粉;这是几样点心。忻承徽还说,给兰昭训那边也送了,簪子的花是海棠,多了一瓶治伤的药膏。”

淑恬打开盒子,一对羊脂玉梨花垂珠簪静静地躺在红花衬布上。淑恬心中升起一股暖意:“忻姐姐的心意我领了,待会儿备礼送过去。”

柳竹应了,看着淑恬,关切道:“小姐觉得怎么样了”

淑恬说了这么一会话,已经感觉有些疲惫,可是昏昏沉沉地也不想躺下,就问:“我这是睡了多久拿药来我喝了罢。”

柳竹走到窗子边把帘子打开,无不担忧:“小姐睡了一天,这是早上了。您喝过药不久,还没到时辰呢。”

“睡了一天了”淑恬不敢相信,“我这是怎么了”

柳竹蹙起眉头,“小姐风寒严重,发热了。中间还昏昏沉沉的叫兰昭训的名字。”

淑恬听到巧兰,立刻又坐直了几分,问:“巧兰怎么样”

柳竹宽慰道:“兰昭训知道您不放心,着人来回话,说她一切都好,只是淋雨着了风寒,不打紧。”

“不打紧什么呀真是的,这么说你就信了”淑恬鲜少对柳竹呵斥,此时直接瞪了她一眼,“淋了雨她的伤口怎么办也不知道问问。”

柳竹赶紧请罪:“小姐恕罪,奴婢疏忽,叫小姐劳心了。”

“罢了。”淑恬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披衣就要起来,“不行,柳竹,你陪我去玉芝馆,我要去看看巧兰。”

柳竹赶紧拦住,“小姐去不得!小姐刚退了退热,此刻出去会加重的。”

淑恬已经把中衣穿上,扱鞋要站起来:“不行,我得去看她,不然放心不下。”

柳竹按住淑恬的手,刚想再劝,却感到一阵滚烫,吓得她惊呼出声:“小姐,小姐你怎么又……啊,小姐你怎么了!”

淑恬刚才起的太猛,站起来才发现头沉的不得了,穿鞋的时候一下子没了重心,恰好头痛又一阵袭来,一下仰倒了下去,所幸没磕着,倒在了被子里面。顿时天旋地转,磕的一下又加重了头痛,整个人蜷缩成一团,道:“柳竹……我……我头疼……”

柳竹更是心急如焚,扬声唤道:“叫太医——”

淑恬费力地伸手按住柳竹,声线虚弱地几乎细不可闻:“不必了……让我歇一会就好了吧……”

柳竹这才作罢,端过一盘点心问道:“小姐吃点东西,还是先歇一会”

淑恬缓过劲儿坐起来,见盘里是软香糕,白白糯糯的,也有了些食欲,拿起一块来慢慢吃了。甜食的香气让淑恬的心情好了一点,刚拿起下一块,忽地想起一事,神色顿时严肃了起来,问道:“董妃有没有去殿下那里告状”

柳竹一拍脑袋,道:“差点忘了告诉小姐,宫里来了消息,说皇上突然重病,殿下带着太子妃和董妃进宫侍疾了,殿下应该没空听董妃说道。”

“皇上病重”淑恬吃了一惊,素闻皇帝宝刀未老,精神矍铄,怎会突然重病连忙继续问,“什么时候的事很严重吗”

柳竹想了想,回答:“刚刚传来消息,奴婢见殿下和太子妃、董妃的车驾出去,就打听了。听说是很严重,众王爷都进宫了,包括所有王妃和侧妃,嫡出子女也在这个行列。”

所有的亲王贵胄都进宫去了,看来皇帝的病真的很重。淑恬在心底冷笑:这皇上病的真是时候,殿下忙着侍疾,根本无暇顾及自己三人。倒是太子妃和董妃陪着,枕头风一吹,怕是自己倒要挨罚。如今这形势倒也给了自己一个专心休养的机会,淑恬吃完手里的点心,感觉有些累,道:“扶我休息吧。”

……

如此过了许久,也许是淑恬体弱的缘故,一直也不见好。中秋,例行是要有家宴的,但宫中的情况很不好,皇帝沉疴日重。太子也未回府,主事的玉容便让诸位妃嫔拿着礼到自己那儿请了安算完,顺便给沁馥她们都送了。

如此这般熬到了深秋。京城的秋日太短,几乎是一忽闪的感觉,不过才短短两个月。深秋已与冬日无甚差别。算起来,众王爷已经在宫中待了一个秋天。皇帝的病情好转些之后,太子终于在一个雨过天青的日子回到了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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