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边说话一边缓慢地起身，还没等他完全将身子直起来，少女便已经冲过去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让他瞬间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包括还未说完的话。少女并没有太过用力，只是在少年苍白的脸上留下稍纵即逝的一小片红印，但这一记耳光却让他感觉比方才被柏打中的那一拳还要重，甚至比那些从结界中反弹出来的气流击打在身上更加令他心痛。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说出这种话了。他明知道这样做无疑会伤了少女的心，只是要让她彻底放弃自己就必须要这么做。哪怕是让她失望甚至是恨自己也好，也不能让自己成为她获得幸福的绊脚石。

少女纤细的手臂无力地垂下，掌心泛着微红。眼眶努力禁锢着泪水，任滚烫的泪水被夜风冷却吹散也不让它们不争气地流下来。

“看到了吧百合，他根本就是个懦夫。枉费你这些一直对他念念不忘，没想到他竟是个没骨气的家伙！”

柏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像是安慰又像是斥责。

“走吧，回去了。”

柏转身向小木屋的方向走了两步，回头想要示意百合跟上，却发现百合好像完全没有听到自己刚刚说的话一样，仍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注视着die，而die也已经站直了身子与百合四目相对。

柏无奈的叹了口气，识趣地走远了一些。他知道这两个孩子之间一定还有些话要说，自己在场可能会不方便，但他又不放心将女儿一个人留下。自从他那次亲眼目睹了百合和live接吻之后，他对任何靠近百合的男孩子都保持着相当的警惕，这其中包括live，包括迪肯，也包括die。

其实，从上午迪肯离开以后柏就一直在注意着die的所有举动，包括他去捡回百合丢掉的卡片，他和迪肯的见面以及他找到结界的门并试图独自离开，最后却被门反弹回来受伤的全部过程，柏全部都知道。而且为了不引起百合的怀疑，当柏发现百合已经被结界的光影和响动吵醒，在窗前现出身影的时候，便立刻躺回了自己的床上假装熟睡。待百合出门之后，他就悄悄地跟在了女儿的身后。

他不允许任何人再来伤害自己的女儿，即使是那个魔鬼一般狡猾又强大的艾玛兰德少爷在这里，他也一样不会再妥协。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艾玛兰德少爷和兰馆的人都是不可信的，那个名叫迪肯的管家虽然表面上看上去彬彬有礼，一副善良的样子，但终归也是艾玛兰德家的仆人。至于die，虽然百合挂念了他很多年，但实际上他们也仅仅是几面之缘，彼此之间并没有很深的了解。

柏之前并没有见过die，只是偶尔会从百合口中听到一些关于die的信息。在柏的想象中，die应该是个善良温顺的男孩子，虽然运气不好，没能投生在幸福的家庭，却没有对生活生出怨念。每当百合在不经意间提起这个名字古怪的男孩子时，脸上总是会泛起微微的红晕，眼神也变得格外温柔。柏知道，自己的女儿一定是已经爱上了这男孩子。

柏相信百合的眼光，在他初次见到die的时候，也同样对这个少年平和的气息感到颇为赞许。气质这种东西，一半是与生俱来一半是由生活中一点一滴的经历铸就而成的，是无法隐藏和伪装的。像艾玛兰德少爷，虽然在他们面前总是表现得温文尔雅，但骨子里那股霸道凌厉的气质是无论如何也掩藏不住的。

不过单凭气质最多也只能大概推测出这个人的性格，是不足以准确判断一个人的。百合对die的印象毕竟还停留在童年时期，而五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产生颠覆性的改变，不同的经历会推着他走向完全不同的道路。这五年die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度过的，和什么人在一起，经历过什么，变成了怎样的一个人，他对百合的感情是不是还和五年前一样，亦或是五年前的他对百合的心意是不是如百合对他一样，这些他们都无从得知。

柏在一颗树下蹲了下来，远远地望着两个孩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

die站直了身子，将脸偏向一侧，躲避着百合的目光。他的话音刚落，一张褶皱的卡片从他的口袋里滑了出来，飘落在地上。卡片被风吹着在草地上翻滚。

百合低着头，正在对自己刚刚对die做出的粗鲁行为感到羞愧，忽然看到被风吹过来的卡片，觉得似乎有些眼熟，便赶忙蹲下身子将它捉住。当她再次看到布满折痕的纸面上那几行熟悉的俊秀字体时，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为什么？”百合轻声问着。颤抖的声音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愤怒。

die始终注视着兰馆紧闭的大门，对于正在发生的这一切他全然不知，还以为百合只是在问他为什么又对她说出刚刚的那样的话。而不知道怎么回答的他依然保持着沉默，不敢回头。

“为什么你要把它捡回来？”

“诶？”

如同刚刚藏好的零分考卷被母亲发现的孩子，die感到全身的血液似乎有片刻停止了流动。他猛地回过头来，看到百合正握着一张皱巴巴的卡片跪坐在地上。柔顺的长发遮住了她的面容，却掩不住她的忧伤。

“那个……”

die真的很想立刻冲过去把那张该死的卡片从百合的手中夺过来，然后将它撕成碎片或是丢进火堆。但那样有用吗？

“你留这种东西在身上，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对不起……”

“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要让我和艾玛兰德少爷在一起吗？”

“对不起……”

“你以为我想要的幸福是什么？”

不理会die的道歉，百合自顾自地不断问着得不到回答的问题。

“我究竟……”

百合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将后面的话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我究竟在你心里算什么？她真的很想问die要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但身为女孩儿的矜持和对爱情神圣化的信奉却使她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口。如果两个人真心相爱，那么一切都根本不必明说，眼神中流露出的爱意、言语中夹杂着的温柔以及行动中的默契来全都可以是最好的证明。假如爱慕之事还非要靠直白的询问来做求证，那这样的爱情不是因为用错了方法导致对方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心意，就是从一开始就是个误会。但无论是哪种，这样的爱情大概都已经失去了继续坚持下去的意义。

没错，百合很想知道die到底有没有爱过自己。她真怕一旦将那个问题问出口，收到的会是诸如“恩人”或是“朋友”此类的回答。自从百合在桔梗花丛中救起die，并发现了一直被die当做护身符一样戴在身上的那罐自己五年前送给他的赤蜜那一刻起，她的心便起了无法平静的波澜。之后的这段日子，他们之间的关系从阔别重逢时夹着些许生疏的怀念到逐渐变得越发暧昧升温，使得百合自然而然地将自己摆在了die的恋人这个位置上。直到迪肯出现的前一刻，百合都还在憧憬着die和她之间的未来。甚至在迪肯送来了艾玛兰德少爷的礼服，die提出让她和艾玛兰德少爷在一起之后她也只当是die一时吃醋说出的气话，并不曾质疑过自己的身份。

然而这一刻百合才终于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并不是die的什么人。die从来没有给过自己什么承诺，更没有亲口承认过他们是恋人。所以，他才会一而再地说出让自己去和艾玛兰德少爷在一起这样的话。自己一直以来信奉的默契到头来却只是让自己陶醉在一场虚幻的恋爱里，演成了一个单恋的笑话！

想到这里，百合的心如同被撕裂一般，羞耻、不甘又悔恨。她不明白，雪夜里的邂逅、烟花下的约定、烈火中的离别以及五年的思念与等候，难道这一切的一切真的只是个一厢情愿的误会吗？

咔——

百合将手中的卡片撕成了两半，接着四片，八片……直到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再也撕不动了，她才慢慢站起身，摊开手掌，让手中的碎片被夜风吹散，如蝴蝶般飞舞着隐入了夜色。

爱情的微妙之处在于它可以是无需多言的隐晦，也可以是言无不尽的赤裸。而恰好的是die和百合都默契地选择了前者。于是，爱成为了这场猜心游戏中的唯一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