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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库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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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傍晚时,一辆黑色皮尔卡轿车停在了弄堂尽头48号杜公馆的墙门外边。

墙里的门仆听着外边汽车的声音,急匆匆且吃力的缓缓开了院门。

仅仅是隔了这样一道院门,里外便是天壤之别的两个世界。花园一般别致的庭院,一幢三层外加一层阁楼的洋房。凡是院墙遮住的地方均是十分考究的设计,门窗之间,西式的摩登与中式的沉稳巧妙的融合,没有一分的张扬,却处处隐含着不凡的气息。且外墙的设计流畅的过渡,直教那自下而上的反差也像是岁月里由盛及衰的沧桑,若隐若现于一片青竹的绿影间透着几分惹人窥探的神秘。

司机在院里停稳了车,男仆上前开了车门,迎出一个年近五十的男人,留着钢针一般寸长的短发,一袭的黑缎长衫。

这时楼门里走出一个年过四十的女人,一袭墨绿色法国丝绒的旗袍,一头端庄的盘发,一举一动透着不失沉稳的温婉,迎着车里走下来的男人不紧不慢的一声,“回来了。”

“嗯。”杜怀憬一面应着,一面走进屋去,过了门厅又回过身朝慕若云问道:“莞钰还没回来吗?”

“早回来了。在楼上看书呢。”慕若云一面应着,一面吩咐着下人去取了这年明前的龙井出来。

杜怀憬换下那一袭长衫,去到偏厅,一脸疲态的长吁着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仰头靠着,闭起眼睛捏着额角问道:“莞钰不会是在学校里被谁欺负了吧?”

“哪能呢。”正沏茶的慕若云回过头来笑了笑,“有你这个父亲,那个学校里谁还敢欺负她呀。”

杜怀憬却不以为然的一哼,“不要小看了那些学生,年纪轻轻心机却是重得很。”

正说着,男仆取了一支雪茄过来,站在杜怀憬的身边,利索的将雪茄刀一声清脆的声响,随之另一头在松木火柴的上方缓缓的转动。

杜怀憬接过那支点好的雪茄,连啜了两口,在一片缓缓呼出的烟雾中慢慢地仰靠在沙发上。

这时慕若云将一盏沏好的龙井摆去杜怀憬的面前,接着方才的话说道:“人也不都是那样的。莞钰这孩子太孤僻了,一个朋友也没有,总不能由她这样下去。”

“这话倒也对。”杜怀憬捏起那盏青花小盖盅,食指将那杯盖轻轻一划,于杯沿斜出一道不宽不窄的细缝,只是那茶盏方才送到嘴边他便又想起一件事来,说道,“过几日外边可能不太平,让莞钰暂时不要去学校了。过去教她古筝的那个夏先生还在吗?我看莞钰对古筝倒像是还有些兴趣,何况指甲也是一直小心的养着。不如就再去请那个夏先生来教她吧。”

“也好。”慕若云的脸上不由得溢出一丝欣然,但转瞬便又掩住那份心思,“那我明天先让人去问问。”

杜怀憬默然点了点头,便又闭上眼睛仰靠在了沙发上。

翌日,一场淅淅沥沥的雨连绵了一整天,将近黄昏,天空的愁云也始终郁结着,直教潮湿的弄堂里笼上一层厚重的阴郁。

慕若云独自撑着一把雨伞走进16号半开的墙门,里边的楼门也是虚掩着的,她径直走去原本的客堂隔出来的那间屋子,在门上轻叩了两声,且那声音也是极细的,细得只消稍微一点声响便能淹没它。

“谁?”随着屋里刻板的一声,那扇油漆下瓷粉凹凸的门被拉开了一道宽缝。门里、夏墨清见着门外的慕若云时不无几分意外。

慕若云见他这般望着自己,不安的左右瞥了一眼,听见隔壁屋里的响动,更是刻意的亮着嗓音说了一句,“打扰了,夏先生。”

夏墨清掩住心里那一丝复杂的欣喜,推着门侧过身让出一条道来,小声的一句,“进来说吧。”

但慕若云却始终站在门外,“不麻烦了。我只是想来问问您是否还教人学古筝?”

“教的。”夏墨清见着她言语间的生分,心里方才那复杂的欣喜顿时的没了,简单的宛然空白,语气也不经意的冷淡了几分,“是令嫒要学吗?”

“是的。”慕若云依旧是客套的说,“想麻烦夏先生来家里教小女学古筝。”

“好的。”夏墨清点了点头。

“那就谢谢您了。明天我便让人把钱给您送过来。”

慕若云这话才终于让夏墨清满心的愁闷中漾起一丝丝的悦然,尽管他此刻的脸上照旧是一如方才的郁闷,嘴上也是满不在乎的一声,“不着急。”

但慕若云毕竟是能觉出他心思里哪怕一丁点的起伏的,于是笑了笑,“那往后就劳烦夏先生了。”言语间刻意朝屋里的挂钟望了一眼,“不打扰您了。”

“我送送你。”夏墨清从门后拿起一把雨伞,侧身关了门,这每一举每一动都是超呼平日里的利索。

“不用送了。”慕若云回头说着,脚下已紧了几步走出了楼门,但终究还是被夏墨清跟了上来。

慕若云这时虽已走到墙门外边,但回头却见他仍在身后跟着,于是也只好停下来,朝着弄堂的前后各望了一眼,小声地催道:“你若有话便快些说吧,免得叫人看见不好。”

“我要说什么你心里不都明白吗?”夏墨清自己也清楚,如今再说什么也都是多余的,只是他心里始终放不下眼前的女人罢了。

慕若云是明白他那心思的,劝道:“我们都这般年纪了,何必再为了那些陈年旧事耿耿于怀呢。人活着都有自己的日子要过的。”

夏墨清听她这话,不禁愤愤的一句,“既然如此,又何必要一次次再来见我?”

“我……”慕若云被他那一句问得哑口无言。

恰逢这时,弄堂口一个人影正朝这边过来。慕若云远远地望见,话题忽的一转,声音清亮的一句,“就送到这里吧,谢谢您了,夏先生。”说着,转身便匆匆地走了。

夏墨清见着她那背影只觉是无情,满怀怨气的细声一哼,回过身,看见从弄堂口走来的年轻女人,一袭米色的套裙,一头及肩的卷发,手里一只褐色风琴公文包,一路矫健地走来,丝毫不顾忌脚下肆意飞溅的积水。

年轻女人见着墙门外站着的夏墨清,嘴上一声“夏先生”,话音还未落,脚下便已过了墙门。夏墨清这边方才回了一声“苏小姐”,那边她已是走过天井进了楼门,一路近乎小跑般的上了楼梯,开了前楼的门,疲惫的轻喘着进了屋去,却留了那把雨伞在门外倚墙立着,直教雨水在走道的地板上浸出一片深色的水痕。

她将那把雨伞留在门外也并非只单单是为了沥水。进了屋,她便立在窗边朝着楼下顾盼着。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墙门,她这才从窗边离开,走去门边,侧身细听起楼道里的动静。外边楼梯上的脚步声方才传来,她便已迫不及待的将门开开,装作是拿回门外的雨伞,仿佛是巧合一般的看着昏沉的楼道里低头走上楼来的人,还未看清那张面孔便心急地唤了一声,“陈先生。”那语气也不似方才与夏墨清打招呼时的敷衍,而是多了几分让人心酥的温婉。

“苏小姐,”陈暮枫抬头望着门边的苏婉清,“外边下着雨呢,回来的时候没淋着吧?”

“带着伞呢。”苏婉清听着那句关心的话,一脸的欢喜,“你倒是淋湿了。”说着取出一方手绢来,宛然疼惜的在他那雨水浸湿的肩膀上轻轻地擦了擦,“我屋里正煮着咖啡,朋友从南洋回来送的曼特宁,你若有时间等一会儿过来坐坐。”

陈暮枫还不及答话,这时楼上木门的铰链传出刺耳的咯吱一声响,柳茹嫣走出门来,凭着栏杆调笑了一句,“苏小姐总是这么的巧,每回陈先生上楼总能遇着。这缘分来得可不易呀。”

“方太太这不也出来了吗?”苏婉清故意朝楼下望了一眼,“也没见着方先生回来。看来您和方先生的缘分来得更不易呀。”

柳茹嫣听了脸色一沉,“那怎么会一样呢。”

陈暮枫见着这两人一触即发的战火,于是插话道:“对了,有件事情差一点忘记了。这几天公司进了一批法国来的布料。我让人挑了一些最好的留了下来,过一两日应该就会送过来,还请方太太和苏小姐笑纳。”说着又朝楼下的白秋怜也打了一声招呼。

“怎么好意思让您破费呢。”柳茹嫣试探着他那话里的“笑纳”是说白送还是仅仅给个折扣。

陈暮枫是听出来了的,于是笑了笑,“算不上破费,不过是一点小意思。”

苏婉清这时又故作几分娇嗔的说:“你若真有心送我,那就再陪我去一趟服装公司,定个款式做了,免得放在家里忘记了可惜。”言语间故意瞥了一眼楼上的柳茹嫣,又看着陈暮枫,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问道,“可以吗?”

柳茹嫣听着她那句矫情的话,正要奚落几句,恰逢这时方皓明推开楼门走了进来,于是几人相视着点头一笑,打了声招呼便各自回了屋去。

方皓明方才进了房门,便察觉柳茹嫣那一副难看的脸色,不明就里地问道:“这又是怎么了?方才在楼道里不是见你还有说有笑的吗?难道还是我今天回来得早了,碍着你和什么人说话了?”

“瞎说什么。”柳茹嫣回头看着他那脸上的醋意,又不禁抿嘴一笑,“吃饭吧。”

方皓明在她那话里于饭桌边坐下来,接过林香织递过来的一副碗筷,笑了笑,“还是香织懂事。”说着又看了一眼身旁的方子晗,不冷不热地问了一声,“最近没出什么乱子吧?”

“一个出纳能出什么乱子。”方子晗那话里似有几分不屑,又带着几分埋怨的意思。

方皓明是听出来了,于是一声哼笑,“就你这点本事,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好在你还有我这么个爸爸。”说着指了指地板,“不然,你将来也是跟楼下那位一个样子。”

“你以前不是还说那位夏先生过去也是风光过一时的吗?”方子晗说,“怎么一转眼他又成了一无是处了。”

“多少年前的闲话你倒是记得清楚,正经事没见你记着一件。”方皓明禁不住锁紧了眉头,“你记住,这话以后不要再提了。”说着又看了一眼柳茹嫣,“你往后也是,那些来历不清的人少些交往。这年头,小心些没坏处。”

“你不就是说楼下的那个陈暮枫吗?”柳茹嫣不高兴地斜了他一眼,“人家不过就是个正经的生意人,总不见得比你平日里打交道的那些人来历更不清吧。”她这话方才出口,便见着那两父子的脸色一片阴沉,于是她又赶紧平了心里的怨气,话锋一转,“我这还不是为了孩子吗?香织眼见着就要二十了,马上也中学毕业了,我总得给她物色着吧。”

听着这话,方皓明紧蹙的眉心倒是舒展了几分,但方子晗那张脸却是越发的阴沉。

柳茹嫣早就将方子晗的心思看得分明,但她也定了心是要绝了他对林香织的非分之想,于是故意说道:“何况那个陈暮枫不是还有一个妹妹的吗?我倒是见过几回,那卖相倒是也不比我们香织差。我们香织将来要能嫁个陈先生那样的人,我这辈子的心愿也就算是了尽了。子晗到时候要是也能娶了那个陈昕月……”

“这话你千万不要再讲了,尤其是在外边,免得人家误会。”方皓明打断了柳茹嫣的话,一副面孔也是变得分外严肃,“子晗的婚事自有姻缘。”

柳茹嫣见着他那张面孔,不禁一声哼笑,“你这意思倒像是还没看上人家?”

“倒不是看上没看上的事。”方皓明顿了顿,又说道,“而是陈暮枫那个妹妹谁也娶不了,谁也不会娶。”

柳茹嫣听着他那话里的话,不免有些好奇地问:“难道是你知道些什么?”

“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方皓明了解柳茹嫣的那张嘴,于她自己的事她从来都分得清哪些可说哪些不可说,但与她自己不相干的事,她从来都是守不住秘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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