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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库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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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染尽了天空,一片清凉的月光滑泻窗台,斜映在窗边的床头那张精致的脸上。

陈昕月咬着牙,粗重的呼吸声在她的齿间发出咝咝的声响,豆粒大小的汗珠在她的额角晃动着,一颗颗的滑落满是皱褶的枕边。

墙角一盏壁灯的微光照着桌上的几只玻璃药瓶映出一片似明似暗的影。

陈暮枫看着她那一脸不得缓解的痛苦,又从一只褐色的玻璃药瓶里倒出一粒药片来,让她服了下去。

陈昕月急促的呼吸渐渐的缓了,但那张汗津津的脸依旧是如窗外的月光一般苍白,一双眼眸此刻也是全然没了往日的灵动,黯淡得就像夕阳落尽的黄昏。

陈暮枫取出一方手绢来,一面轻轻地擦拭着她那一脸微凉的汗水,一面说道:“我得让布莱克尽快安排你去美国。海德医生的药对你的病已经越来越没有效了。”

“我没关系的。如果我不在这里,楼上那个方皓明是不会相信你真需要他卖给你的洋药的。”陈昕月微抿着泛白的嘴唇,“如果他现在就对你起疑心,你又怎么做后面的事呢?”

“这些事你不用担心。倒是你的病,那块弹片现在还在你的脊椎上,时间拖得越久便越危险。”

“没有那么严重,那块弹片不过才几毫米。”陈昕月温婉的一笑,安慰道:“你过去不是一直都对我说,这世上所有的路都是前人走过的,所有的苦也都是前人历过的,既然有人经历过,为什么我就不能熬过去呢。”

陈暮枫正要接话,这时外屋传来敲门声。他于是起身,抽出一方手帕擦了擦手,“大概是隔壁的苏小姐,我去看看。”说话间已然走去外间开了房门。

苏婉清站在门外一脸不高兴的说道:“我的曼特宁可是都凉了一个小时了。”

陈暮枫散了方才一脸的凝重,玩笑道:“苏小姐的曼特宁就是凉了喝在嘴里也是热的。”话说着,关了房门,跟在苏婉清的身后去了对面的前楼。

屋里,烛台上的香烛随着白纱的窗帘阵阵的起伏摇曳着烛火,一张铺着蕾丝镶边的白色桌布的小茶桌上,一只精致的三层塔盘里摆放着司空饼和各式的点心。

苏婉清端了两杯方才煮好的曼特宁放在了茶桌上。

陈暮枫此时也已在茶桌边坐下来,“我就知道苏小姐是舍不得让我喝凉的咖啡的。”

“这里没别人,还一口一个苏小姐的。”

陈暮枫见着她那张沉下去的脸,笑了笑,“生气了?”

苏婉清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喝着那杯咖啡,许久才又说了一句,“其实我知道得很,你对我也就只是暧昧之情。”她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走去窗边,关了窗子,又将那坠着流苏的玫红色天鹅绒窗帘轻轻地拉上,话音已是细得俨然温婉到极致,“哪及我对你的喜欢,就连晚上睡觉都梦着嫁了你。”

陈暮枫走去她的身后,俨然耳语的一声,“婉清……”

苏婉清听着耳边那丝温柔,却又娇嗔的一句,“现在叫得这么亲昵,还不是我讨来的。”

“你真就喜欢我这样的人?”陈暮枫在她的耳边宛然气息般的细语。

“难道还是骗你的?”苏婉清将那只搂在她胳膊上的手轻轻地移去腰际,转过身来轻靠在他的侧脸,转了话题说道,“过阵子外边可能会有一场游行,出门别带贵重东西。”言语间翻过他的叠袖来,看着那颗嵌着翡翠的袖扣,“那些趁火打劫的可是最青睐你这样的人。”

陈暮枫笑了笑,问道:“哪里来的消息?”

“总之十之八九是错不了的。”苏婉清说着打了个哈欠,“你回去吧,也不早了,我可不想让你妹妹以为我们在这里做些什么,总得给她留个好印象。说不定哪天你真一动心就和我结婚了,那时我还要跟她相处的。”

“那你早些休息。”陈暮枫转身正要出门,却又让苏婉清给拉住。

“等等,”她迎上去,微微的一踮脚尖,吻在了陈暮枫的脸上,“这也不枉你白来我这里一趟。”言语间,似有几分顽皮的一笑,也不由他再多说,便将他送出了门去。

陈暮枫回到家里,换了一件衬衣,将那对袖扣放进盒子里,又看了一眼腕表,走去里屋,见陈昕月已然睡了,于是也没再叫醒她,悄悄的出了门。

林森路亨利公寓不远,陈暮枫远远的见着路边一对车灯闪了两下。他朝着车灯的方向走上前去,拉开车门坐进车厢的后排。

驾驶座上坐着一个英国人,三十几岁的年纪,双目是清澈的蔚蓝,目光却极其的深邃,一头深棕色微卷的短发,落腮的胡子藏着一道深深的伤疤。“孩子们还没睡,所以我想我们还是在这里谈比较好。”他一面说着,一面点了一支雪茄,“直到现在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回到上海是为了什么。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等战争结束,你就带你的妹妹去美国,给她找最好的医生。”

“是的,直到今天我依然是这样想的。”陈暮枫说。

驾驶座上的人对他的回答显然十分费解,“可你却回到了上海,整整一年的时间,你挥霍着曾经用命赚来的钱,而你却活得像一个国王背后的巫师。就连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在做一件非做不可的事。”陈暮枫顿了顿,又继续说,“布莱克,眼下有一件事我需要你的帮助。最近会有一批洋药从云南运到上海,警察那边会收到线报,一旦这批洋药被截获……”

布莱克不等他这话说完,便回过身来说道:“可据我所知,这种生意背后不是帮派就是权贵。恐怕不是警察局敢去得罪的。”

“但这一次不同,这批货是跳出了那些人的利益圈的,警察局里既有潮州帮的眼线,也有那些权贵的耳目,他们当然不会坐视不理。”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圈套。”布莱克索性侧过身来,将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

“没错。”

“可为什么?”布莱克费解的说,“你应该知道,做这种生意的都是些什么人。”

“我当然知道,都是些祸国殃民的人。”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布莱克知道他是有意回避,但他却并不打算就此罢休,“我想知道那个人是谁。”

“知道我为什么要搬去香云坊吗?”

布莱克一脸的惊讶,“那个正清会的杜先生?”

陈暮枫没有答他,只是不紧不慢的抽出一根香烟来,打火机燧火石的光映出他那张眉心微蹙的脸。

布莱克没有说话,转过身去,连啜了几口雪茄,又蓦地转过身来,“我想你也许是疯了。”

陈暮枫吸了一口香烟,淡淡的一句,“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布莱克十分好奇这背后的缘由,“难道你和他之间会有什么恩怨?”

“这事一时说不清楚。”

“如果你真打算和那个杜先生作对,那你迟早会有麻烦的。”布莱克看着他,等待着一个合理的解释。

“如果有人曾经背叛了你的家人,更背叛了你的国家,却逍遥法外。你会怎么做?”陈暮枫的情绪不禁有些激动起来。

布莱克沉默了片刻,问道:“可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件事?这风险太大了。”

“如今上海的洋药流通是潮州帮垄断货源,正清会控制出货。如果我的计划能成,就能挑起潮州帮与正清会的矛盾。这两帮一旦斗起来,自然会两败俱伤。”陈暮枫说,“到时就能阻断上海洋药流通的根源。”

“可你要知道,”布莱克说,“你不是上帝。”

“我当然不是,但阻断洋药的流通也是我父亲生前的夙愿。”陈暮枫说,“何况这也能陷杜怀憬于困境。”

布莱克思量了许久,无奈的问了一句:“那我能为你做什么?”

“如果这事成功,便能削弱正清会,也会动摇杜怀憬在上海的地位。”陈暮枫说,“那时,你也许可以借此说服你在商界的朋友削减与正清会的生意往来。”

“你想孤立他?”布莱克思忖着说,“但恐怕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

“我当然知道。”陈暮枫说,“如果我失策,你便当我今晚的话没有说过,而我权当这是一试杜怀憬的深浅。”

“那好吧。”布莱克反过身去,啜了一口雪茄,“我可以帮你。”话说着,他从脖子上扯下一枚扭曲变形的十字架,递向身后,“这是我的幸运符,愿它能给你带来好运。”

陈暮枫默默接过那只十字架放进了口袋里,推开车门,走下车去,紧着脚步消失在路灯迷离的夜色里。

入夜的城里渐渐地升起了白雾,一盏盏路灯若隐若现的立在马路的两旁,仿佛是一座座海岸的灯塔。

陈暮枫正要走进香云坊的时候,弄堂里忽然跑出一个人来,迎面撞进了他的怀里。

撞上来的人在他怀里宛然受到惊吓的一声尖叫,只是那叫声方才滑出来便又像一个嗝立时没了声音。

陈暮枫借着朦胧的路灯看着面前的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一张精致的面孔透着几分可人的单纯。

“不要紧吧?”

少女抬头看着他微明的灯光里依稀可辨的面孔,不禁面色绯红地摇了摇头。“不要紧的。”

“莞钰……”这时从弄堂深处传来慕若云的声音,随着那一路小跑,声音颤抖且急促,直到在弄堂口见着她站在那里,她这才缓了几步,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当见着她的身边还站着另一个衣着体面的人,于是愈发的放慢了脚步,摁着胸口深吸了几口气,吩咐了随后紧跟上来的几个佣人不必再追,这才又端庄的朝着陈暮枫问了一句,“这位先生是?”

“陈暮枫,我就住在这弄堂里的16号。”陈暮枫知道这迎面走来的女人就是杜怀憬的太太,却只装作不曾识得的说道,“方才我走进弄堂时有些急了,于是就撞着了这位小姐。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慕若云也不想在这么晚的时候与个素不相识的人多有交谈,何况方才还是那样的有失体面,于是只轻轻地拉过杜莞钰,处于礼貌的道了一丝歉意便转身走了。

陈暮枫见着方才那个少女的背影是一高一低的走着,细看之下,才发现她的左脚有些畸形,所以走路才会这般的跛。

慕若云拉着杜莞钰一路朝着弄堂深处紧了几步,待走得远了,才在杜莞钰的耳边悻悻的小声训斥了一句,“以后再不许这样一赌气就跑出来了,听见了吗?没个规矩是会叫人笑话的。”

杜莞钰也不答她,只顾了悄悄的回过头去,想着再细看一眼身后那已然是看不清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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