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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绸里的女怨》第四章 做一回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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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都去看书,那个自称叫卓文君的书中女子多次来慰藉我。这给了我巨大的动力,我涉猎群书,手抄笔录,知识的容量不断增扩,眼看着自己一天不同于一天。从蚕的蠕动到桑的忧伤,再到丝的纠缠,丝绸的光滑,我都如数家珍,洞悉天机。

我怀着隐秘的快活,每天走进图书阅览室。

我又怀着隐秘的快活,每天回到自己的单身小楼里。我住在那一幢老式的两层旧楼里,二楼的板壁都是木质的,压得很底,夏天烤得厉害,但我不在乎。

卓文君说只要我把那本大厚书借了,抱着带回房,她就可以在那里和我同寝共枕。

可我是有原则的,人不可与鬼共居。我把卓文君的出现,理解为是我深层意识里的红袖添香、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观念在作怪,整个事情顶多也就适合被编到干宝的《搜神记》,或者是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里去而已。

我一直没有带卓文君回去同寝。我这样做,可能深深地伤害了她。

最末一次,我和卓文君对坐叙情时,卓文君带着幽怨哭了。

也可能是长期的每天一课的手淫使我的激情化整为零了,我从没有产生过疯狂的要撕碎卓文君冰清玉洁的肉体的冲动,当然,也可能是我始终停步在鬼可亲近不可亵玩的戒条前了。

总之,我和她神交这件事挺神秘的,不可言说。

那次,卓文君还是坐在我的腿上,拿款款话语慰藉我,我感觉到了一种亲近、一种熟悉、一种亲密。

卓文君并不是张惠妹那样激情四射的现代女子,她似乎也不是那种要冲破封建天规、死活要来嫁我的人,我从没有把手放到卓文君的裙幅内里去过,去把玩她的肌肤,我只是被动地摸过她的脸颊、她的胸、她的臂和她的臀,每次我都在快要窒息的时候住手。

也许是羞怯吧,错过了勇敢的年龄之后,人就会到老不争气的。

卓文君哭了,她啜泣着说:“……我是看你此生……成了夹生饭,才舍弃了那边,来成全你的,也是念……千年的缘分,要不……”

她像动画人物一样,情一急,眼睛一眨,就流出了几颗很大的眼泪。

她哭着说:“要不,要不,要不,要不我……我只好,我只好再做一回凡人,权且……让你这一生,没有憾。”

那时候我受到了伤害,我生气了。

我说:“你不要说这生那生的,你不就是干宝蒲松龄他们写的狐狸精那一种动物吗?我一个堂堂博士生,不稀罕你的同情,尤其不要像你这样的东西来可怜,今天是一个声色感官全面开放的时代,什么都能得到,你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说你是选中了我来填你的情壑的,来搭救你复生的?你干啥子自己受不了那一种时空里的孤寂,飞到我这里来寻欢作乐,却还故意说是要跟我演一场《人鬼情未了》!”

那一次,卓文君饮泣而去。

没隔几天,我就懊悔,不该伤她的心。

我想我应该温情地对她一番,用来补过。于是,我就主动去寻访她,但没有寻着。

我不死心,反复打开《中国蚕桑总汇》,没有。

我将那本大书抱回寝室,千呼万唤,终无踪影。

……

我是在前往大学路省图书馆的公交车上遇上真实的女子张欠的。

那一趟车总是又挤又晃。人太多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一下就贴上了我。她穿了那件落了色的绛蓝色丝绸,或许是绛紫色,旧得已经辩不清了。份量很轻,挂在身上,好像什么都没有。我知道那是真丝的,不是仿的。真丝越旧穿着越舒服。

那些年杭州城里很作兴穿丝绸的夏衣。但是她身上的那件与普通大众穿的完全不同。花色不是印染的,是织进去的。那可不是地摊货,而是贵重的送礼盒装。我足足研究了半天,发现她胸前有两尾快活的红鱼儿。

花色是彩色蚕丝的,天然的。图案一点没有走形。这种技术是我们丝绸工学院研制成功的,经上海丝绸科学研究所考核测试,中外合资杭信丝绸印染公司、绍兴兴诺丝绸印花有限公司等近10家印花厂的实践应用,一致反映印花质量上乘,符合出口标准。我跟随一个代表团出访欧洲时送出的就是这种贵重的、精美的礼物。

那一个早晨,我都在看她身上的衣物。

我完全没有感知到她身上的丝绸,她贴在我身上时,我感知到的完全是那丝绸里面的内容,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被我真实地感知着。

起先她坐在司机身后的第一个座位上,从我早上八点上车起,她就一直趴在自己的手臂上睡觉。

她的手臂稍稍有点丰腴,搭在司机身后的一根横档上,与车厢里的拥挤无关。

那天早晨,她整个人都在二两重的丝绸里。每个人都从她的腋窝和胸口处注意到了她以及她的身体。她睡着了,身上散发着一种典型的杭州平民的普通但精致的美。车厢里人很多,我没有注意到她离位前的移动,我只看到了一个男人迅猛地占有了她的座位,那男人一只脚先到,另一只脚还在空中举了一会儿,在一种失重的情况下熟练地拔出了自己的一条腿,成功地获得了那个宝贵的座位。

车上非常挤。

她从座位上出来后,全体挤车的同志们仿佛都从杭州的拐拐角角里冒出来,专门来挤她。她被一种反方向的力耸动着,靠上了我。那是一个男人的丛林。没有人为她的到来留下空隙和路,大家都好像预谋好了似的准备体察她的多汁的胴体。

她在孤立无援的时候,选中了我。

车里因为许多男人的站立而出现了重心上移,车颠簸得更凶了。她既抓不到横的扶手,也抓不到竖着的立柱,她被颠簸推耸着,她突然就从我的身侧一下抱住了我。

我的两只手举在空中,投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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