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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绸里的女怨》第六章 一只精美的江南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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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迹发生了,就在我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她来了。她站在门口,推开我的门,说:“找你老半天,你住这个鬼地方啊?”

我安静下来,用眼睛从暗处看门口逆光中的女子。

她依然站在那里,说:“我听到你屋子里有人说话,一直不敢进来。我在你这里转半天了。”

她手里捏着我给她的纸张,那似乎是我们接头的暗号。

我终于认出她了,但我的反应还是慢了半拍。

她说:“怎么,不欢迎我来啊?”

我忙说欢迎欢迎,然后拉开窗帘,又去整理床上的被褥。

她已经走进来了,说:“什么味道?”

我说:“单身男人的味道。”

她说:“哈哈,你真的单身?”

我终于有工夫正面对着她了,我凝视着她,长长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你,还是穿了这一件丝衣?”

她说:“我不穿这件,你能认出我?”

那天唯一的一个错误是,她戴着坚挺的黑色真丝文胸,边缘呈网状,漏出她上身肌肤的体白,显出一种人工的精致,我嫌它弄巧成拙了,把美妙的江南女子弄得粗糙了。我摸着她,说:“尽管这也是真丝质地的,但它仍然是一种多余,甚至是一种亵渎。花费那么多精细的手工,却原来是为了要把美的东西装点得蹩脚一点,可惜!”

她受不了我的迂腐和学术,娇羞地摆脱我,打了我的手一下,说:“你不要研究我好不好?……这么多书啊?床上都是书!”

我说:“你是要坐在椅子上,还是坐在床上?”

她推开窗子,说:“我想通通风,一股味道好浓。”

她的情态,和我们在车上时不大一样。她来意不明地笑着,笑里面好像隐藏着一桩什么事。而我,立即被她的身体所吸引。

我帮她,她才推开多年尘封的摇头窗。然后她去洗手。她声东击西地和我说着一些漫无边际的话,什么我一下就找到你了,找你是手到擒来的容易,什么你还记得我吗,我可是守信用的哦等等。

她的说话也心不在焉,她的眼眸游动,言在此而意在彼。

她的眼光平仰偏上。

我像栗子爆在砂锅里,很快就不在靶心圈外迂回、游移、试探了,我像一头恶狼,眼里发出绿光。我一把拉住她丰腴的胳膊,把她拉到怀里,然后我激烈地亲吻她,先吻她的额头,后来吻她的脸颊,后来吻她的唇。

她穿着那件单薄的丝绸,好像什么也没有。我紧紧地拥抱她,她不是书中女子,我需要她,我已经熟识她的肌肤,我们现在不过是旧梦重圆。

她很热,她说热死了。我们共同把那一件丝绸卸下。然后我继续亲吻她,只不过是换了一个位置。

我带着她走,她就跟着我走。她很乖顺,她来就是依从我的。

我们拼杀了一个世纪。我亲她,爱她,拥有她。女子的体内是炽热的,女子是一只精美的江南的蚕,女子朝我旋转了五千次,她的薄透柔细的丝使她纯白晶莹、并发出那一种特殊物体的光泽,我们进行着缠绕和剥离的工作。她的嘴唇充满了奇特的液体,我们在混纺一种奇特的蚕丝。我把她剖剥到最深处,她里外都一色,都是新吐的蚕丝的颜色。她的衣物被扔在一边,她的那一件因年久而变成绛蓝色的绉纱丝绸上衣,像一个凄美的魂灵一样,卧伏在我的床上。

我用手抚摸她,用醋溜的话语赞叹说:……我真是太想你了,我一直在心里演练你一来我们就会这样,我真是太喜欢你了,你让我八辈子都没有地享受到了一种大痛快,人生最大的痛快,好想谢谢你,我爱死你了,我矫情不?你知道你的身子里包裹着的是天地之间的某一团气吗,某一种特殊形态的水吗,某一种能化漾人心的凄艳美丽的致幻剂吗?……你在云气上行走,你在浩淼的水域上随着雾气飞,你是悬浮的五十万个水珠,我感到每一次对你的触动,都好像是走在深山涧里无人涉足的地带,只听得见脚步声,我好像是在抚摸着一个被一张无限大的丝绸全场布置起来的盛大的梦境……哎,你在听我对你的礼赞和崇拜吗,我这可不是那一种又浅陋又粗糙的礼赞和崇拜!

女子从迷离中完全清醒过来,眨着真实的眼睛,目光向上,全身洞开,无拘但巧笑着说:这么恶心!废话木佬佬!满嘴臭狗屎!

她的山河全面铺展开,她无所顾忌地伸展。

我说:你是天下最俊的蚕,你吐的丝是天下最光洁滑腻的皮肤。

她无所谓,头望着天花板,忽然说:你为什么不说我像鱼,那一种精美光洁的鱼?

我说:你是一头柔软肉白的熟蚕,顺着摸倒着摸起来都是滑润光洁的,你就是一张丝绸。

女子停定了,还是摊开着自己,萤白得像一枚梭子,渴望乾坤合一。

女子想要织成一层茧,想要永不满足地缠绕下去。

天俯下去,她的光滑的高高低低的山河像水中的香皂一样,那丝绸整个地疯狂地膨胀了,它的血脉和精骨在丝绸里耸动,发出了一声裂帛一样的声音,然后就变成了幽灵和中华精鬼,在五千年的旷野里嚎叫穿梭,赤身洁白,变成山鬼,变成狐狸精,成青蛇白蛇,成七仙女,成田螺姑娘,成精卫,成洛神,成湘夫人,四面奔突,嚎叫,撕打。

她逼疯了她的敌手,她驱使别人也舍身忘死,她让人发怒,她让人被她的精血壮大成一座巍峨厚重的山,让人进入她丝绸一般的世界,进入她永远走不到尽头的丝绸世界的纵深地带,走,永远没有尽头和边缘,走。不管你从哪儿出发,都没有尽头,都又回到原点,回到她最初的绵延广阔、柔韧结实、坚挺滑润的绸面上。

她决不放弃,她的坚决彻底的拼命劲头让人颤动,让人绝望和跌入地狱。那一种双方都毫不迟疑的行事风格符合人类的本质。它让人快活得像在天地之间穿梭,让人痛快得想仰天长啸,让人毫不迟疑地穿透生活表面的丝绸。

我趴在那张肌肤上粗粗地喘气,我忽然洞悉了天机,但我没有工夫总结。……她的肌肤和光滑的丝绸一样,沁出细汗,让人一触动就发疯。她被神秘之手绷成一件起伏对称、变化而又恒定的物体。我们到达了某一种极点,到达了那一张丝绸的边缘。我们交谈了几千年。我们在一起飞过五千年。我们很久很久就相熟相知。此生不过是重提旧谊。

她微微地笑着,好像天堂之门开了一道缝,她躺着,温婉地说:其实,刚才我们是顺着一条蚕丝走回去的。她又说:好长好长好长。

我领略了她的全幅山河之后,我终于发现她真实的面庞和头发了,我累着,喘着,仔细地审视着她,我说:我们一直走到了此刻,这里,今生。

我们都拿眼睛的余光看一看这间暗黑的屋子。

我们开始了今生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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