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维娅坐在酒馆角落里，面前是一杯喝空了的酸啤酒，杯底垫着从维德那里收到的两张二十镑钞票。吧台上摆放着阿尔道夫的唯一一台收音机，从中传来北方电台播放的舞曲，有时候是单簧管，有时候是长短号，但即便伴着乐声，她也不愿回想海峡对岸的模样。对于她来说，首都意味着雨天漏水的旧楼屋顶，每次缴纳学费都会变空一点的雕花首饰盒和泛着臭气的公园湖面，永远阴暗的天空也让人心情不悦。相比之下，南方有充足得多的日照和适合她的家教工作，周薪大概四镑。

午后的酒馆很清静，正处于一天中最迷人的光景里，只是长条皮座椅与墙壁缝隙间飘着若有若无的苦味，或许昨日夜深时有酒鬼吐在了里面。见证了太多疯狂之后，印有几何图案的发黄墙纸也变得脆弱，似乎用手轻轻一抠就会成片脱落，让她联想到自己从昨天早上起就没有打理过而开始渐渐褪色的妆容。

桌子的另一边摆着一沓纸，用金属夹子压紧，顶部的那张脱胎于廉价平庸的笔记本，纸面左侧带着细密的毛边，上面写着纤瘦工整的字；而其余的纸则是被撕碎后又粘在了一起，像是某种恶意的玩笑。奥利维娅右手托着下巴，食指轻抚颌骨，视线则在酒杯和纸堆间徘徊不定，陷入彷徨之中。但只有她才知道，因被撕毁而破碎的词句其实细腻优美，其中融着一位年轻记者的炽烈爱意。唯一不妥之处就是化用了太多诗文，在今天显得浮夸而不合时宜。当然，在首都报纸的社论中，专栏作者也常会引用古典悲剧来互相抨击，但这份情书依然值得怀疑:这位所谓记者显然看了过多的书，肯定早已和现实完全脱节，说不定几年来都不曾真的踏足于推开窗就能一览无余的外部世界里。

这时，她听到酒吧玻璃门被推开时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声音，便将身体微微前倾，挡住了从过道望向桌面的视线。但当她回头看清来人后，又重新靠在了椅背上，右手将那沓纸拖到了面前。

“介意我坐在这里么？”奥利维娅抬起头，管家那张黝黑发胖的脸映入眼帘。

“当然不。事实上，我还正在等你呢。”

“酸啤酒？我想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它的味道。”

“别误会了，我讨厌酒鬼。他们浑身臭气还喜欢搞家庭暴力，而我点这杯酒只是为了让我重新想起我对他们的恨意。”奥利维娅挪开杯子，把那两张钞票递给管家，说道：“还有，我希望勋爵大人收回他的钞票。我知道这些钱对于他来说不算什么，但放在我手里显得不大合适，我的同伴也是这么想的。”

管家嘴角轻轻上挑，挤出一抹油滑的笑，随后接过钞票，说道：“如果你坚持的话。”伴着笑容，他脸部的赘肉也堆积到了一起，看上去倒胃口极了。

“你知道吗，罗兰小姐，我很担心你因为昨天的一些发现而对我们产生误会。不仅是对勋爵本人，也包括你还没有见过的勋爵夫人玛蒂尔达。”

“哪种误会？比如认为勋爵夫人对丈夫不忠？哦，还请原谅我这种无礼的说法。”

奥利维娅把那沓纸推到了管家面前，说道：“但你我都知道，勋爵夫人已经用行动表明了自己的决心。”

管家打量着那沓纸，评论道：“很高兴你也这么想，罗兰小姐，不得不说，你的手艺也很巧。”

“你真是太客气了。但我猜你今天前来，大概不只是想和我达成某种毫无意义的共识，顺便把我吹捧一番的吧？”

“恐怕我得承认这点。事实上，勋爵夫人很想见你一面。”

“这邀请我可没法拒绝。但我想在那之前，我还是最好了解一下勋爵夫人是个怎样的人。”

听到这个问题，管家的神情变得警惕起来。他环顾四周，没人偷听，才说道：

“请不要把这番话讲给别人。”

“当然。”

“其实勋爵夫人很值得同情。她罹患了一种叫作‘哈德良型皮肤综合征’的绝症，皮肤只要接触日光就会变得粗糙开裂，同时会使患者产生无法忍受的剧痛。”

“真巧。我在首都上学时的一位好友也得过这种，嗯…绝症。哦，很抱歉打断你，请继续。”

“看来你和勋爵夫人一样，都有长期在首都生活的经历。你应该能想到，对于这种病的患者，比起首都，阿尔道夫实在不是适合他们生活的地方。但是，没什么能抵挡爱情的力量，而且卡斯坦因勋爵对于一个女继承人来讲，也的确是个很好的选择。”

“虽然勋爵夫人受限于病情，绝大多数时间里都只能足不出户，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倒一直很和睦。直到一年前，他们一同前往首都拜访旧友，回到阿尔道夫后，勋爵夫人的态度突然变得冷淡起来，最后到了分居的程度。我能理解，见过首都的繁华，谁都不能再继续忍受被囚禁在家中的生活。”

“这话我同意。谁不喜欢摩天大楼和臭水沟呢？”

管家察觉到了她话里的讥讽之意，却没对此作出什么回应。“总而言之，还请你务必抽空再来一趟。来之前请往庄园拨通电话，我一定开车来接你。”说罢他起身准备离去，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身问道：“罗兰小姐，你那位朋友最后怎样了？”

“四年前在大学毕业后她接受了一种实验性质的手术，成功治好了这种病。她在和我通信时还说这种手术现已推广，还自夸为医学事业作出了贡献。这可真让人受不了，对吧？”

管家脸上的笑意突然散去，用变得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建议你在夫人面前不要提及此事。”

在言辞恳切地陈述了自己咨询的内容对于完成委托的重要性外加百般央求后，维格沃尔茨的导师终于答应他了的请求，托人查询阿尔道夫魔法使用者的登记情况，没到半天就通过电话把结果告知了他。答案出人意料的简单：整个阿尔道夫地区三十年来只有两个人申请过本郡的魔法使用证书，都与卡斯坦因勋爵有着紧密的私人关系。一位是他的长女索菲娅?冯?卡斯坦因，但第一份证书过期后便改为在首都注册；而另一位就是玛蒂尔达?冯?卡斯坦因，也就是勋爵夫人。后者他不曾谋面，只在街头听过一些有关她负面消息的流言，而前者他甚至闻所未闻。他的导师还用罕见的耐心教导他如何得体地为这两位女士致上虚情假意的问候，从而不至于让本专业的学生在外面丢人现眼。挂上旅馆前台的电话，他不禁心想，现在就连王室都早已不再拥有政治实权，还有人会在乎这种虚名?但他还是借了张纸记下了这些教诲，以免真的会派上用场。防患未然未雨绸缪，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兼具谦虚谨慎两种美德，值得一些物质层面上的额外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