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灰烬与钻石》第十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瓦伦森林边缘处那只驼鹿的尸体是奥利维娅对北方的最后回忆。彼时她刚刚毕业,怀揣得来不易的持枪证,在鳏居的舅舅家中暂住。自从母亲住进了精神病院,她的舅舅就卖掉了首都的房子,收购了间房主急于脱手的农场,对于一心想逃出首都的奥利维娅而言,倒是个不错的停歇之所。农场毗邻森林,田间常有野兽出没。她自告奋勇,每天都会手持猎枪斜倚在谷仓的窗边,全然不顾谷仓屋顶在去年冬天的暴雪后就已经摇摇欲坠,即将垮塌。

在雨季,白日有时也会染满午夜般的晦暗。在一个下着细雨的午后,她一如往常般望向收割后的玉米田,混杂了破碎绿意的耕地在与无尽的密林相接,在铅灰的天空下融为一体,林间则有浓雾升起,而在耕地中央,一只身形庞硕的野兽正在怡然自得地漫步,不时地摇晃着头顶扁平宽厚的鹿角。她不在乎为何这只离群雄鹿为何会侵入农场,只为自己即将收获第一头猎物而兴奋难当。她举枪瞄准,透过制作粗劣的望远瞄具,就连鹿褐色皮毛上的纹理都能尽收眼底。但令她失望的是,首发子弹便落了空,无声无息地陷进了泥泞的田地里。她本期望那头鹿在枪响过后会惊惶地奔逃离去,却发现它只是昂起了头,望向谷仓,与她目光相接。那眼神里没有恐慌亦无愠怒,只有属于与麻木无二的平静与虚无。它抬起沾满污泥的前蹄,拨弄着脚下泥泞的土地,仿佛对近在咫尺的死亡毫不在意。她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再次拉动枪机,这次,八毫米子弹射进了驼鹿的心脏,它倒地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奥利维娅慢慢地向泥地走去,出于保险她依然把枪端在腰间,但眼前的猎物却似乎已经毙命。

雨幕忽然变密,她的视线也随之模糊,自落满雨水的发梢间传来属于仲秋的寒意。这时她身后传来一阵巨响,转身就看到来时的谷仓已经在雨中变成了一片废墟,碎裂的砖块与断开的屋梁以原始无序的方式堆砌在一起,空中弥散着木屑与尘埃交杂的烟雾。

多年来这段经历一直被她深埋于心,不因她为自己的滥杀行为产生了不合时宜的愧疚,也非她猜测万物有灵,只在于她担忧自己的听众会作出与这两种想法类似的回应。简单的事实是:那头驼鹿死于自己的愚蠢,而她则因好运而得以幸存。但她始终不会想到,有一天她会在玛蒂尔达的黑色眼眸里找到一般无二的空洞。奥利维娅望向玛蒂尔达身后的客厅墙壁,贴有米色的墙纸,一副装裱过的油画被郁金香图样环绕着悬挂在正中央。她不懂欣赏美术,倒也不妨碍她观察其中的内容:油画的主角是一位秃头,留有连鬓胡子的老者,身材庞硕,打扮却像个农夫,他右手撑着一只铲子的把手,铲尖插在田埂上,身后则是布满阴云的天空。一位中年男子和年轻姑娘分别站在他的两侧,那中年男子身穿浅色的三件式西装,年轻姑娘则穿着轻薄的短袖丝织夏装。这幅图景如果以照片的形式呈现出来,可能还不那么滑稽,而现在则几乎让她哑然失笑。但当她借着昏暗光线仔细审视三人的面容时,她发现,除了那老者让她感到十分陌生,其余两人分明就是玛蒂尔达与维德这对夫妇。

倏忽间一道电光穿越敞开的窗口映入屋中,随后传来一阵连绵的雷声。奥利维娅的视线在油画上停留片刻后,重回到了面前的白瓷茶杯上,杯中的红茶却早已凉透。她清了清嗓子,柔声说道:“夫人现在还是和画中一样年轻漂亮。”

如此意图明显的恭维却让玛蒂尔达愣了一下,片刻后她才回应到:“您太客气了。就算事实如此,恐怕也只是我患上皮肤综合征的结果,何况我已经在阿尔道夫这种乡下地方待得太久,就算一年前在首都停留过一小段时间,也早已无法赶上北方的潮流。听说您也是在首都长大的,能请您给我讲讲么?”

征得了允许,奥利维娅便重新打量起她今天的穿着,评论道:“您身上这套亚麻质的衬衫和短裙依然算得上时髦。虽然您可能也会需要几件无袖低腰晚礼服以供聚会使用,但您的病情恐怕不允许这样。”

玛蒂尔达忽然露出一个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甜美笑容,说道:“这作为聚会穿着倒也未尝不可。只有在晴朗的白天我才需要像修女一样裹得严严实实,在雨天和晚上时我倒宁愿穿得宽松些,就像今天这样。不过您可能忘了,卡斯坦因庄园永远也不会举办什么聚会,而阿尔道夫民间多年来一直把庄园主深居简出的妻子当成非议对象,所以我也不便参加每年在本地举行的主夜节舞会,但其实我对此还是感到很遗憾的。”

奥利维娅捏着茶杯柄的右手微微颤抖,复又放下,掌心布满细密的汗珠。她知道,自己昨天编排的有关于患病好友的谎言距离被戳穿只有一步之遥。她合上茶杯盖,故作轻松地问道:“您能讲讲身后油画的故事么?”

玛蒂尔达转过头去瞥了一眼那幅画,回答说:“这幅画被创作时我刚刚嫁给勋爵,而他的父亲,埃特尔勋爵也还没有过世。虽然出身军旅,但他并没有沉浸在对往日荣耀的追忆中不能自拔,我很欣赏这点。唯一令我不解的是,他总是说我的长相很像他多年前离家出走的孙女,索菲娅小姐,但维德一直都不喜欢这段故事被人提及,我也就没有追问下去。”

奥利维娅微微扬起下巴,深吸了一口气。阴天湿润的风正从她身后未合拢的窗帘中涌来,拂过她的面颊,夹杂着几粒浑浊的雨滴,却依然不足以中和她意外吐纳的黑暗气息。

卡斯坦因庄园此刻显得寂静而空旷,水流自屋檐边汇聚,成股倾泻而下,往日紧锁的后院门却大开着,配套的生锈锁链在魔法制造的高温中熔断,被弃置在一旁的石板路上。维格沃尔茨弯下腰,双手各抓一只膝盖,大口的喘着气,过了许久才从施法后的眩晕中清醒过来。他环顾四周,发现身旁丛生着高而细弱的细叶杂草,顶端是成穗的鲜艳黄花。透过枝叶的缝隙,可以窥见到后院青砖砌成的围墙,部分墙体因年久失修而已经坍塌。维格沃尔茨拨开杂草勉强前行,针状的坚硬树叶划过他的肌肤,在手腕上留下数道细细的血痕,前方深色的植被中央立着两尊相对的青铜圣徒雕像,身穿长袍,各自露出被经年风雨侵蚀得斑驳不堪的胸膛。在青铜像高举的手臂后,是一间顶端坐落尖塔的教堂,正面开出许多扇拱形窗,玻璃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垂直交替排布的石膏窗棂留存了下来,其间编织着挂满水珠的蛛网。教堂背面围绕着几株高大乔木,因无人修剪而过度生长。

教堂内部的空气凝重浑浊,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霉湿味道,其中仅摆放着两排长椅,椅面上落着无名昆虫残破的外骨骼。他试探着踢了一下椅脚,腐朽的木质转瞬间便断裂崩塌,长椅倾覆在地,却没有发出想象中的巨响。他点燃了打火机用来照明,摇曳的微光将他的影子向身后拖得很长。在纷飞的灰尘后,他看到讲经台倾覆的烛台边似乎摆着一本笔记,他拾起笔记,小心地将打火机举高以免将笔记点着,翻到泛黄的扉页上读了起来:

“我曾经也和刚读到这篇笔记的你一样,为这间历史与阿尔道夫城本身一样悠久的教堂遭人废弃而感到不解,但我最终明白这也有着合乎理性的原因。

庄园的原主人想必像我一样,发现无论是源自正教的礼拜、晨祷、忏悔,还是殖民地宗教倡导的素食与清修,最终都无法帮助他逾越困境。于是他把这间教堂封闭,以免后人重入歧途。而我要感谢他,正是他的决定让我有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阐明我父亲的罪行:

主夜节舞会后,他猥亵了对我满怀妒火的管家女儿,却把自己的罪行转嫁给了我最亲爱的人身上。如果我的父亲的本意就是逼死他,那么他成功了。但终有一天,不管代价如何,我都将让他遭到同样的报应。如果你在那之后看到了这本笔记,就会明白,我只是为迟来的正义写了一个血腥的注解。”

维格沃尔茨把笔记合拢,放归原处,蒙尘的讲经台与柔软洁净的笔记封面越看越不协调。但他现在只想快步离开这间让他感到十分不安的小教堂,逃向已是一片泥泞的后院中,全然没有注意讲经台后方还有道暗门,那通往他不曾探查过的地窖。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