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白在心里悄声问萧鸾：“为什么刚才要那么说，让他们一直觉得我很笨，不是很好么？”

萧鸾笑道：“不错，交给你的东西没有白学，还是记住了‘实而示之以虚，以我之实，击彼之虚，如破竹压卵’的嘛。”

絮白道：“那刚才那样做，不就是示之以实了？”

萧鸾斥道：“无知！示之何物，哪里是凭着死教条而来的？若是事事遵循书本上的东西，岂不是纸上谈兵？”

絮白表示虚心受教，又问道：“那为什么要在皇后面前示之以实呢？”

若是萧鸾此刻有手，真是恨不得给她的榆木脑袋来一下，可惜现在没手，只能教训：“之前问了那么多皇后的事情，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么？这个皇后绝非常人，她出身萧家，素有才名，为何进宫之后，反而收敛锋芒，她的锋芒哪里去了？”

絮白弱弱地答道：“人家都说，是因为皇后知道，做一个皇后的职责所在，便收敛了以往的性情，这不也是贤德才智的体现？”

萧鸾冷笑：“你倒是会想，你还记得那本叫做《草堂闲趣》的书中是怎么记载的？里面记述了皇后还是姑娘时，便志才宏大，曾扮作男子领兵出征，又手刃敌酋，这样的人，怎肯屈就后宫，且这许多年来，一无所用？这样的萧家女儿，岂会如你之前所说，只是个普通的贤良淑德的皇后？”

絮白困惑：“可……这难道不是说明，皇后在家为才女，入宫为贤妻么？这难道不是世间最圆满的事情？”

萧鸾道：“圆满？在萧家女儿看来，什么才是圆满？”

“不错，才和贤是可以兼具，可这样的才与这样的贤，却很难兼有，总之，在皇后面前，你不必太过示虚，就凭你现在这点本事，示之以虚，只怕弄巧成拙，反倒不如大大方方，你若是想真正获得公主的尊贵，便先让自己入了皇后的眼。”她笑了两声，“反正我也回不去了，不如帮你成就一番，也算咱们俩的缘分。”

絮白还想说些什么，不过孟公公的脚步已轻巧地停了下来，她便也只能收敛心神，带着芸青，低着头，向前方缓缓行去。

一股暖香飘了出来，两旁的宫女打起帘子，嬴絮白大气也不敢出，缓步走入。她感到，随着她的步子，萧鸾轻轻地动了一下。

她在心里问：“怎么了？”

萧鸾没有说话。

絮白也不去管她了，她现在要打叠起所有的精神来应对皇后了。以往每次见皇后，她都是浑浑噩噩的，所幸皇后为人和善大度，也从来没有计较过她的失礼之处，但是这次不一样，萧鸾之前的那一番话，让她提起了一点小心。

萧后斜倚在一张软榻上，榻是清凉的琉璃榻，却铺了一层雪白的皮毛，萧鸾啧啧称赞：“不错，极北之地的雪狐才有这般皮毛，这一张却不知耗了多少只狐狸。”

絮白暗暗咋舌，一双眼睛便悄悄盯着那皮毛不放，萧后看她这幅模样，不由得微微一笑，拍了拍自己身边：“来，絮白，坐到这边来。”

絮白却不敢放肆，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方才偏着身子，做到了萧皇后身边。

萧皇后抚摸着絮白的头，慈爱地问：“身体可好些了？前些日子，我让呈笏送过去了一盅参汤，可好好喝了么？”

絮白低声道：“喝了，絮白谢母后赐。”

萧皇后点头：“之前的事情，也不要太过放在心上，不过是小事。”她指的正是之前絮白在南梁王府之事，絮白红了脸，道：“女儿知错了。”萧后笑道；“萱儿也是不懂事，打了个杯子，偏有什么稀奇，值得巴巴地来说。”却将人人说公主私下喜欢萧弘之事轻轻掠过，絮白心头感激，萧鸾却笑道：“这话说得巧。”

萧后轻拍了拍絮白的背：“生了场病，倒是真的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见絮白抬起头来，一脸奇怪的神色，萧后笑道：“以前哪里敢这样抬起头看我？每次来，都像我要吃了你一般。如今倒真是懂事了，虽然话不多，可也得体了许多，以后可要记得，见了你父皇也要这样才好。”

絮白点了点头。

萧后又问道：“前些日子，听人说你如今不怎么出去了，倒是天天在缀锦阁读书？”

“是。”

“读了哪些书？”萧后点了点头。

絮白顿住了，她不知道应不应该说实话，在心里悄悄问萧鸾。萧鸾道：“她都已知道你在读书了，还能不知道你在读哪些书？”

“是，女儿在读《大雍史》。”絮白听了萧鸾的话，回答道。

萧后秀目中微微闪过一丝细不可查的神情，随即便湮没无踪，她纤细的指尖轻轻拂过絮白面颊，为她别起一丝飘落的发，絮白仿佛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萧皇后和声道：“不错，读史方能明智……”这话和萧鸾说过的一模一样，她接着又道，“虽然别人都说，女孩儿家读些《女训》、《女则》才好，我倒是不这么认为。”

“那母后觉得……？”

萧后淡淡道：“懂些规矩自然是好的，女孩儿当然也有些是必须得懂的，只是这史书也是做人的道理，古往今来那么多贤臣良将、多读读他们的故事，自然是有好处的。”

“絮白，你读了这些日子，可悟出什么，做人的道理么？”

嬴絮白有点张口结舌，虽然学了一个多月，可是十来年的欠缺，岂是一朝一夕能补得上来的？就算她质本璞玉，又有萧鸾教导，可也不能立时就扭转过来。

见她不答话，萧后温和道：“在母后面前，便不必拘束了，有什么想法就说罢。”

絮白在心里呼唤萧鸾，可惜萧鸾决心让她自己应付，便一声不吭，絮白没有办法，只能边思索边断断续续地答道：“虽读得日子不多，不过孩儿心头觉得，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孩儿心底的想法。”

“哦？是什么？说来听听。”萧后听起来十分感兴趣。

“孩儿想得不好，其实就是‘天意弄人’四个字。”

“天意弄人？”萧后重复了一遍，神情莫名，“往常他人读史书，大多读出做官应当如何、待人应当如何、抓住何种机遇、做出何种决断，你是怎么读出这四个字的？”

絮白低声道：“孩儿随便想的，母后不要怪罪。孩儿是想，这些帝王将相、贵胄大臣，虽则风云一时、权势无双，也有登峰造极的，也有衰败涂地的，可最终不都归结于一方土冢之中？在生时翻覆云雨，离世后又有什么呢？这岂不是天意弄人吗？”

“再说，就算平日里掌控一切，自己的命途，却不知是谁在操纵呢？”

她这一席话一出，不止是萧后，就连她身体里的萧鸾，也奇异地沉默了下来。絮白不禁有些惴惴。

半晌，方听到萧后叹道：“果然没有白读……只是你小小年纪，却哪里来得这么萧瑟的想法？”

萧鸾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萧后缓缓道：“其实你这话，细细想来，倒也有些意思。天……究竟为何物呢？天意弄人，这世上所有的事情，岂不都是这四个字么？”话里萧瑟之意，倒是更为强烈。

絮白暗暗心惊，萧后一辈子已算得上真正的顺风顺水，可她这话里的意思，倒显得比一般人还悲哀。

萧后说了这番话，出了一会儿神，立时恢复了常态，对絮白的态度，倒是更亲密了：“如今你身子也好了，若是日后有空，不妨经常来这儿说说话，你大姐姐和萱妹妹有时也会过来，咱们娘儿三个，也别太生疏了才好。”

絮白应道：“是，儿臣谨遵慈命。”

正在两人说话期间，有内侍来报：“皇后，太子与萧公子回宫了，如今正往太和殿，拜见陛下。”

萧后一怔：“不是说还有些日子？他们现在已经在太和殿了？”

内侍道：“回皇后，前些日子风顺水，因此行得快些，想必太子此刻正在觐见陛下，待见过陛下后，便会来拜见皇后。”

萧后笑道：“好，絮白也别走了，你太子哥哥也多日未见你了，正好回来一见。”

絮白面红过耳：“可是萧家表弟……”

萧后道：“无妨，不是外人，你先在屏风后稍待，待我唤你，再行出来。”

絮白依言转入屏风后，只从旁侧悄悄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