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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鹭岛晴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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鹭岛的天空总是笼罩着一层层淡淡的薄雾,这薄雾似乎能穿透光阴的灰,回落出时光的旧影。人还是那些人,粗糙的,精致的,考究的,谈笑的,咒骂的,欢娱的,还有那么一股子市井味十足的歌仔唱街声。踢踢踏踏的木屐从街的转角由远及近地踏过来,每踏一步,回旋在心坎间的,就有那老去了的苍白岁月,徒留下的那一声——寂寥长叹!

旧时代的鹭岛,诉说的还是旧时代的故事。这故事如若幸运的话,兴许还能蒙上一层油墨的重彩,若是再幸运不过,兴许还能听到可心的怜人弹奏出来的玲珑风琴曲。那曲调自是绵长动听,任每一种感情,都从千疮百孔的光阴里轻漫出声;任那苍凉的往日,在生命里流转成爱,成怨,成恨,成痴,成世间一切种种,然后一辈子生死在过去的年份里,亦是欢喜且满足的。

当时初春刚过,日子依稀凉薄空洞,是个有月亮的夜晚。张梅花扎着两根马尾辫,一身红妆素裹,活像土得掉了渣的村妇。其实也就不过是十五六岁,还没完全长开的姑娘家,眼神却比同龄人还要锐利,似能洞穿世事。然而你若是多瞧她几眼,她那炯炯发亮的目光里,又像会滋烈烈地燃烧出毒辣的火焰,是能割人心肝脾肺的不可言说的--一种神奇火焰。不过她平日里多半是面露笑容的,只要不惹毛她,大坻还能把身上的火掐灭在黑暗处,不见天日般静好无言。

当然,或者她并不是这样的人,这只是别人对她的错觉而已。她不过是一介小小的女子,别人待她好,她便会掏心掏肺更甚对待;倘别人待她坏,她或许也没啥好法子报复人家,最多也就是充耳不闻,毕竟不喜她之人,她也用不着花心思坦诚相待。

此刻,张梅花一行三人坐在马车里,马车正缓缓前进中,依稀能听到车外勒紧缰绳的车夫老牛头拿鞭驾马的喊声。她坐在车里靠右边的窗口旁,窗帘被风吹起,有一下没一下地乱拂她的脸,她一副慵慵懒懒不想动的模样。她母亲张水仙坐中间位置,见窗帘飘来拍去的捉弄爱女,一伸手便拿绳捆绑扎牢,以免它将暗夜扰得人惶恐不安。即将成为张梅花继父的男人就坐她母亲右手边,他有着坳黑粗糙的肤色,繁密的胡茬集结着整张脸,看不出任何表情,满手老茧子在袖下搓来搓去的,似乎是在搓着生动的生命在岁月深处落下的寂寞痕迹,索性终于是有人问津了。

车内安静极了,他们三人一路无话,还都带着那么些许倦容,想来旅途劳累奔波,有些昏昏欲睡的样态。张梅花淡淡地看了母亲一眼,又看边上打着盹的李水货口水从嘴角溢出,居然扑哧地笑开了。一阵凉风吹来,她把手伸出窗外,有月光落在她的掌心,闪耀出凛冽的寒冰,她不禁打了个激灵。终于,又要离开这个生活七年的城市,不知这次的迁徙会停留多久,她麻木中多少是有些期待的。

这次张水仙嫁的男人叫李水货,是个生意人,有间杂货铺,卖些杂七杂八的干货。听说为人老实巴交,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无儿无女,老婆是跟店里的伙计卷走钱款私逃的。这个李水货到外进货,经人介绍,才认识了张水仙母女,他见她们寡母孤女的怪可怜,几次三番接触中暗生怜悯之心,也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动了真情。

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李水货望着天上的朝阳,大胆地问张水仙道,“水仙,你瞧阳光正好,日历本上说,今天是个黄道吉日,适宜我们这样的孤家寡人在一起,你觉得呢?”张水仙微愣,李水货憨厚地摸摸头,以为她听不懂,又详细说道:“我是想问你,你可否愿意同我组建一个新家?”张水仙这下完全愣住了,还没等及她答话,李水货倒是先急起来,干脆抱住她,又问道:“你喜不喜欢我,总得给个答案嘛,如若不喜欢,立马就可以推开我的,我绝不强求。”张水仙并没推开他,于是他也就大着胆子搂抱得更紧。张水仙怕被路人看到,小声道:“你快放手,我们这样被人看到多难为情。” 李水货笑道:“有啥难为情的,反正我是要娶你的,我才不怕被人说闲话。”

其实张水仙当然乐意得很,只怕李水货嫌弃她嫁过两回,两任丈夫均早逝,可能会是克夫命,甚至还带着个十五六岁的拖油瓶女儿。不过李水货说这才好,时光是留给对的人相亲相爱相守的。再说现成的女儿哪里容易找,往后寻个上门女婿来,自是教人艳羡热闹的一大家子。张水仙见他对未来这番美好憧憬,咧嘴都笑得似乎能塞进一大个苹果,当真也是心情好到了极点的,二话不说便点头应允。

看来要奔赴这样一场婚姻,对张水仙来说是再快乐不过的事情。母亲高兴,张梅花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她看得很通,毕竟这是母亲自己的人生大事,她以后迟早是要嫁人生子的,又不定能陪她多久,身边有个伴总归叫自己放心。不过当张梅花听到李水货说往后她大了,就给她寻个上门女婿时,不知怎么的都觉得这话有些好玩好笑,自己不定是乐意的,而且将来的事谁能拿捏得准。但想想他李水货到底是个心思简单纯良的生意人,所以才这般异想天开,于是便也不去同他争辩什么,只觉把母亲交给这样的人,就像交给柳下惠似的透心凉透心亮。

不一会子,李水货从打盹间清醒了过来,张水仙温柔地递水给他,他默契地接过,仰头一口喝尽,抹嘴笑道:“水仙,都不知咋整的,我都快渴死了。”他嘴畔的胡须还残留几滴水份,张梅花安静地坐在边上笑,她想敢情是你口水流多了吧,缺水缺得严重,不渴才怪呢。张水仙笑道:“渴死你是应该的,谁叫你睡梦中流那么多口水,若是将那些口水积攒起来,指定都能淹垮整条九龙江。”李水货道:“我呸,哪有你说的那么惨无人道,我又不是白蛇娘娘,能有那本事水漫金山去。”

车缓缓地行进中,只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得不亦乐乎。张梅花想到他们这样般配的天作良缘,各人名字里各占一个“水”字,去掉“水”字不说,单纯把名字再重新整合一下,居然就组了个“仙货”一样的神奇词汇,真教她忍不住爽朗笑出声。

李水货见张梅花笑,很是欣慰,觉得她对他这个继父起码是满意的,于是唇角亦勾勒出一弯纯朴笑意。他一笑,整张脸纠结得就像刺猬头,颇带些喜剧色彩,更惹得张梅花哈哈大笑。倒是张水仙皱眉,用肘弯碰了碰张梅花,附她耳畔小声问她笑什么?张梅花也没啥好隐瞒的,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晃悠悠道,“阿妈,这回你可嫁对人了,他名叫水货,你叫水仙,瞧瞧你们这样的‘仙货’组合,那可真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往后指定幸福得很呢。”

张水仙听女儿这么一解释,徐娘半老的脸上居然渐露红晕,些许娇羞掩耳。她一手拨着额前凌乱发丝别于耳后,一手轻捏了下张梅花的鼻头,略带宠溺道:“就属你鬼,亏得天马行空想到那方面去,好不害臊。”张梅花本整不明白母亲之话意,忽见他们一黑一白两只老手缠握到背后抚弄着玩,而且李水货居然还大胆地把手探进张水仙衣服里摸索。尽管他们如此小心翼翼偷偷摸摸,还是被眼尖的张梅花给识破。她听着长椅板发出咯吱咯吱碎响,颇似地动山摇,浓情意切,禁不住便红了脸,只好佯作没看到的样子,把头望出窗外去。

窗外的景,是另一个清清爽爽的大千世界。有蝴蝶在百花丛中飞舞,有喜鹊站在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有柳条在头上摇摇招摆。车夫老牛头驾车从摇摇招摆的柳条下穿过,他调调嗓子,忽然就唱起京剧名曲。只听他扯着嗓音唱道:“天堑上风云虎跃龙骧,设坛台祭东风相助周郎。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领人马下江南兵扎长江。孙仲谋无决策难以抵挡,东吴的臣武将要战文官要降……”

马车伴着好听的曲儿,在颠簸的乡间小路上磕磕绊绊地行走,老牛头见前面路越加崎岖难走,便放缓了赶路的步伐。他在哼唱中,眼角余光瞥到张梅花正掀帘看着他笑,慌忙止住了唱调。老牛头回头道:“许家姑娘,看什么呢?”张梅花道:“牛叔,我看你唱曲儿真好听,你以前学过京剧?”老牛头奇怪地看着她:“你咋知道我唱的是京剧?难道你也会?”张梅花摇头道:“我不会,但我还知道你唱的是《借东风》,有个叫马连良的角儿唱得尤甚好。”老牛头越发怪异地看向她:“真是奇了怪了,你小小年纪,居然还懂这么多。”张梅花老实答道:“我阿妈以前就是学京剧的,我当然知道啦!”老牛头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你懂这些的,我怎么没想到!”

老牛头说完这话,忽然表情复杂地看着张梅花。张梅花并没注意到他莫名的神色,只言不由衷又问道,“牛叔,你说曹操中计,钉锁战船,周瑜欲用火攻之,却独缺东风,幸得诸葛亮自言能于南屏山祭借东风,可周也太不识好歹,居然想派丁奉徐盛杀他,真是教人心寒啊!”老牛头神情更加惊诧,但见张梅花说得云淡风轻,便笑道,“那是戏文,许姑娘想多了。”张梅花笑道,“但愿是我多想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故意将“多想了”三个字音节拉长拉重,眼睛却直直盯着老牛头,盯得他阵阵发怵,只好扭头望天不再看她。张梅花这也才转移话头,又问道,“对了,我们还有多远的路才到目地。”老牛头调整下不安情绪道:“快了,再过两座山,前面就能看到尖尖的一个小岛,你刘叔叔家就在那个岛上,不过你们要坐渡轮过去。”张梅花道:“渡轮好啊,渡轮肯定好玩,坐渡轮贵吗?”老牛头松了口气,回道:“不贵不贵,你刘叔叔有钱的,你不用替他担心。”

张梅花心里想,我才不担心他口袋里的钱呢,他的钱是他的又不是我的,我只担心他以后舍不舍得给我母亲花钱才是重点。她心里这样想,嘴上说出的当然是另一番言不由衷的话。她道:“牛叔真会说笑,我妈嫁给他,那我怎可好意思叫他叔叔,应该得改口叫阿爸才对。”她这一说,反倒令老牛头不好意思了,老牛头道:“那是那是,确实是应该叫阿爸的,瞧我都忘了往后你们就是一家子的人了。”

马车内,李水货听得他们的对话,表情甚为满足,他忍不住把吻落在张水仙额头、脸上,手上。他吻她的时候,她的脸被他的胡茬扎得吃痛,咯咯坏笑起来。张梅花猛地回头看到这幕,脸红烫烫的像刚滚熟的烙铁。张水仙忙推开李水货,李水货亦规规矩矩地端坐好。他正色对张水仙道:“水仙,放心好啦,以后我会照顾好你们娘俩的,我是真心实意把梅花当女儿看待的。”张水仙感动地点头,张梅花人又有些犯起困,于是便没再搭腔,只低头闭目养神起来。

这一路从北往南迁徙,张梅花不知何时能再回梦中故土。其实说她生活的地方是她的故土,那也是有些牵强人意的。毕竟从张梅花出生开始,就不知她真正的故土在何方,只知母亲嫁过两回,可这两回的丈夫,又都不是她的生父。张水仙恨恨地不想跟张梅花提故土之事,毕竟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带着屈辱的,甚至于脏肮的,饥寒交迫的离恨往事。她不想她伤心,故也是不大愿意向她提问的。

仅有一次例外,是在张水仙喝醉酒后,主动向张梅花坦陈起她生父的事。她泪流满面,哭倒在桌子底下,张梅花钻进去要扶她起来,脚却不小心被瓶瓶罐罐绊倒,幸好那些个瓶罐滑溜溜地全滑到别处角落去,她才不至于受伤。她被绊倒后,整个人重心直接趴她母亲身上,她母亲先是咳嗽了几声,而后大笑起来,满嘴散发出熏人的酒味。张梅花有些受不了,欲快速脱离她,哪想张水仙却忽地牢牢抓住她的手不放,简直要把她手抓出几道血丝来才肯罢休。

张水仙道:“梅花,我怀着你的时候可苦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你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伤害。”张梅花摇头,她母亲忽然坐直身子,呜咽地啼哭起来,她悲恸道:“梅花啊,我跟你讲啊,我跟你生父是未婚先孕,没有拜过堂的,不被承认的野婆子。你生父是南边人,长得白白净净一张脸,是个很会唱歌仔戏的英俊小声,而我是北边人,可我们就是在一次文艺汇演交流中认识了,你说怪不怪,他是对我一见钟情的,可我当时不喜欢他,天晓得我不爱他,居然就怀了他的孩子。”

张梅花皱起眉头,张水仙继续嚅泣道:“你姓许,我就是故意不让你随他姓,就是故意要气他。他是在一次外出时死于非命的,当时我一滴眼泪都没掉,因为他不值得,他是个没担当的男人,他孬种。他死后,我怀着六月的你远逃他乡,幸亏下雪天里,一个好心的农民兄弟收留下我,我们这才真正有了个落角点,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外的第一个落角点在哪?记不记得在哪呢?”张水仙东倒西歪,脸上依稀全是泪痕,她在喃喃细语中睡着了。

张水仙带着愤愤不平的语气声讨张梅花生父之事,虽只是凌乱只言片语,然张梅花却是欢天喜地的,起码她心中好歹已经有个轮廓是生父的影子,也不枉生父白生她一场。尽管她对他是完全陌生的毫无感情的,然而亲情这东西真是奇怪,她就是爱他,尽管她不识他,尽管他早不在人世,然而只要回想起她原还有那么个父亲存在过,心里就会溢出泪花,然后开出一片璀璨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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