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是一个永远不缺传奇的地方，行院是一个永远不缺传奇女子的地方。作为京城行院的翘楚，芙蓉堂中的传奇若被写进话本，更是要倾倒天下无数看客。在窈娘有意的吹捧下，“翩跹一舞动天下”的蝶姑娘早已成为京城中优伶们不可企及的传奇。她如谪仙般降临凡尘，作了常人不能作的《萦尘》后又杳然离去。为了她，一个月以来，京城中的两大教坊门可罗雀——贵人们要么在家守候蝶翩跹的惊鸿一现，要么醉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见其他女子都是味同嚼蜡。芙蓉堂停业整治，专心筹备花魁争霸便也罢了。撷芳苑里除了当红胡女喀丝丽，其他姑娘都鲜有生意。纵使是喀丝丽，也不得不降低身价，招徕客人，才能勉强维持撷芳苑的营生。

撷芳苑的老鸨满堂娇气得吐血，却也无可奈何。她也知道，为了蝶翩跹，惜字如金的六王和孙小侯爷公然争执，浪荡成性的孙小侯爷辗转反侧，思念成疾；事母至孝的九王缺席太后的寿宴，狩猎时精神恍惚，不慎斩断右手小指。甚至连新娶不久，娇宠无比的前花魁玉纤娘都因受到冷落，吃醋争宠而受到斥责。玉纤娘羞愤得投缳自尽，更是为蝶翩跹这段传奇蒙上了神秘而不祥的色彩。但越是如此，男人们越是趋之若鹜——与家门前素净平淡的小雏菊相比，自然是妖冶绝伦的罂粟花更能摄人心魄。听闻“美人如花隔云端——花魁之夜”即将出场的十五位佳人均是蝶姑娘的入室弟子，一身技艺尽得她的真传，这些男人们如何不去？便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虽然满堂娇日夜诅咒芙蓉堂倒闭，但芙蓉堂就是芙蓉堂。歇业一个月不但没有流失客源，反而让那起子常客百爪挠心，心痒难耐。还不到晚上，这里已经呈现出纸醉金迷的景象。芙蓉堂一向以格调著称，从不做店大欺客之事。只要举止高雅，名声在外，纵使身无长物，也可到此消遣，宾至如归。但是今夜是花魁之夜，据说雅阁的位置在蝶翩跹出现的那个晚上就已倾销殆尽。除了窈娘特意邀请来的才子宋眉生身家不论，今日能进这个门的，不止是豪富巨贾，在京城更是身份地位显赫非凡。幸亏以安是陪曲尼瓦出行，礼部拨有招待她的专款。否则，纵使他是即将接手长子权柄的宰相之子，纵使他通过近日之事已经在朝廷中崭露头角，恐怕也不那么容易能够进得来。

舞台设在一楼，芙蓉堂的雅阁设在二楼。不仅视线极好，而且隔音效果也好。孙小侯爷果然是个败家玩意儿，居然斥重金在包下了条件最好的天字六号房，难怪他一旦来不了，就火急火燎地要把订金要回去。

以安和子妍、曲尼瓦坐在雅阁中。本来以安打算让曲尼瓦坐主位，自己和子妍坐下首，但是曲尼瓦以要他讲解为由，硬要坐他旁边。以安只好自己坐中间，曲尼瓦居右，子妍居左。调位次时，曲尼瓦撒娇撒痴，害得以安险些把手中的牡丹掉落地上。

这牡丹算是今晚的缠头。每个看官进场前都要花重金先买一朵牡丹，也只能有一朵。系在牡丹枝叶上的红丝带写有看客的姓名及房号。喜欢哪位姑娘的表演，可以在她表演结束后，将牡丹扔到舞台上。堂中有专门的花童收集这些牡丹并登记、统计，得到牡丹最多的美人就是今夜的花魁。这位美人会通过抛绣球的形式，选出一位支持自己的看客，请他解说选择自己的缘由，并且与他进明日的晚餐。芙蓉堂还会在明日举行一场晚宴，由花魁免费献艺一次，以酬谢众看客的嘉许。

这是蝶翩跹的建议。窈娘原想着，每一朵牡丹标价一金，每个看客可以根据自己的能力和对姑娘的喜好程度购买牡丹。购买牡丹的数量不限，时间更是不设限制，进场前，甚至比赛时都可以。这样，纵使不是因为对姑娘们的喜好，就是为了面子，这些看客也会多买些花，自己也就挣得多一些。但蝶翩跹说得对，以缠头的多少来衡量哪位姑娘最受欢迎有失偏颇。若有富贾为了心仪的女子一掷千金，此女的票数必然会远胜其他名姝。那么其他名姝及其拥趸又怎会服气？万一她们为了争夺花魁之名，赛前私下钻营，攀附上喜欢面子的登徒子，跟玉纤娘一样在获得花魁之名后早早嫁了，那些落选的又消极怠工，那芙蓉堂不就陷入之前的窘境了吗？

若是每人一朵，可见芙蓉堂更重视每位看客的意见，而不是仅仅重视银两。一方面，这些人虽不在意出多少钱，但也没有人愿意充当任人宰割的冤大头。另一方面，这些看客身份尊贵，早已习惯他人因为财势追捧自己，现今自然更在意别人认同自己的眼光。万一被花魁选中，前来解说选择缘由的是自己，自己也可在众人面前一鸣惊人——当然，这不仅仅是为讨姑娘的芳心，赢得虚名，更重要的是博得来此其他上位者的注意。若因此被更有财有权有势的上位者的赏识，自己自然可以更上一层楼。那些声势地位已极，如六王、九王之流，虽不须要他人赏识，但也都十分自负，不愿在众人面前跌份儿。所以他们会更认真地观看、品评这些女子的才艺。这些女子也会减少勾心斗角，真正用心思去磨练才艺。由于花魁是众看客选出来的，得到他们的认可，实至名归，他们今后也会更有来此支持这位花魁的动力。其他女子就算嫉妒，但技不如人，也无话可说。况且她们还可以争夺另外的殊荣——倾城六姝。

窈娘不禁想起当日蝶翩跹问自己的问题：为什么花魁只能有一个呢？得票最高的女子为魁首，与紧随其后的女子合称为“倾城六姝”，既安抚了其他女子及其拥趸，同时也平衡了堂中女子的势力，避免一枝独秀、恃宠生娇的情况发生，更重要的是多了几张招揽客人的王牌，比只选出一个魁首不是更好吗？

思及今日盛况，窈娘不得不暗赞蝶翩跹的深谋远虑。正想着，一个龟公报幕的话音刚落，眼前突然暗了下来。原来全场已经撤去了一大半灯光。她精神一震，才艺表演开始了。

只见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顺着白绫，像是从天而降一般，背着身子缓缓落到舞台中间的圆球上。待她足尖交叉站定，全场的灯光一圈一圈地被点亮。最初是最外一圈，然后是中间，最后才是舞台边。待所有灯光都点亮后，鼓声忽然响起。

舞台上的女子的双手随着鼓声一甩袖子，左手叉腰、右手擎起，微一侧脸，全场立刻倒吸一口冷气：雪嫩的额头上用胭脂勾勒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说不清是鲜艳的牡丹让她的肌肤更添丽色，还是她的肌肤让那朵牡丹更栩栩如生。她的眼神似喜非喜，似嗔非嗔，眼波只是微一流转，貌似谁都没看，但场上所有人都觉得她看的就是自己。她的鼻子秀丽娇小，鼻尖有一颗细小的青痣。明明可以用水粉将其掩去，但是她偏不，就是要让这颗青痣傲然挺立在自己的粉面上，居然显得分外秀气可爱。最妙的是她的嘴，微微张开，吐气如兰，仿佛在跟情郎絮絮低语，又像是在向你索吻。这位姑娘尚未起舞，就已经抓住了全场的眼睛。真真是极尽妍态的人间尤物。

鼓声又敲了起来，这位姑娘的身体随着音乐开始摆动起来。她的红色舞衣上系着缤纷彩带，旋转起来如浮云流转；她的腰肢像柳枝一样柔软，摇曳的身姿又葡萄美酒一般娇媚。最妙的是，无论怎么她如何纵横腾掷，她的双足终不离圆球。

随着她的旋转，全场的气氛被点燃。几乎所有看客都鼓掌叫好。宋眉生甚至跳上舞台，夺过乐师手上的鼓棰，为她击鼓。他面容清俊，身材颀长，动作刚劲有力，为此舞增添了几分男子的阳刚之气。待到这位姑娘舞出最后一步时，他奋力一击，竟把羯鼓都击破了。看客疯狂地把手中牡丹投到舞台中，一时美人娇花两相欢。那位起舞的姑娘向众人和宋眉生各施了一礼，便款款走下台去。

曲尼瓦是草原姑娘，表达情感比一般女子更为直接。阮旋跳舞时，她根本没有认真观赏，而是一脸陶醉地看着以安。纵是以安沉稳，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但也不好直言，只是微微向左边的子妍靠拢。子妍心下不耐，但做戏要做足全套，只得咬牙忍着。

一曲舞蹈过后，为了消解尴尬，以安故意拍手叫好，曲尼瓦貌似刚从对以安的迷恋中回过神来，于是撇撇嘴，不屑地说：“就这样？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嘛，我们塔克尔草原上的姑娘也能跳！”

以安笑着说：“小瓦见多识广，草原姑娘的确也别有风情。但此舞的确精妙。除了之前一舞动京城的蝶翩跹蝶姑娘，这位阮姑娘的舞技当属第一了。”

“是吗？”曲尼瓦堆出满脸笑意：“何以见得？”

“内行看门道。我于作舞一道一窍不通，只是看个热闹而已。不过今日到场的看客，非富则贵。他们平日里所见所闻精妙无双，但刚才观舞时，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若非倾城一舞，怎会如此？”

以安笑笑，又侃侃而谈：“据说，当年杨贵妃领着一群胡旋女在玄宗面前跳起快速多变的《胡旋舞》，她们穿着彩虹一样美丽的衣裳，戴着饰有变幻无穷的翡翠花冠，姣美的身姿旋转起来象柳絮那样轻盈，玉臂轻舒，裙衣斜曳，飘飞的舞袖传送出无限的情意。唐玄宗看到高兴之处，接过鼓棰，忘乎所以地为贵妃击鼓，竟把羯鼓都击破了。今日为阮姑娘击鼓的是兵部侍郎宋眉生。你别看他在兵部做事，但他乃三年前的状元，雅擅音律等才艺，还为自己取了个‘薄郎’的称号，笑称自己‘赢得青楼薄幸名’。能得他的垂青，亲自击鼓，此舞之妙可见一斑。”

“宋眉生？”曲尼瓦忆起当日破解“天心取米”之谜和带头高歌《兔罝》的年轻男子，眉心轻轻一跳。她很快又笑道：“以安无须妄自菲薄。你虽自谦对舞蹈并不精通，但却能通过观察周围人的反应，迅速得出结论，实在是好生厉害呀！”曲尼瓦一脸钦佩，笑着向以安身上靠去。

以安转向子妍，避开这一靠：“小瓦过奖了。我才疏学浅，只能假于物也。而子妍深谙此道，若要品评此中精妙，舍她其谁？”

“哦？”曲尼瓦挑了挑眉，“慕姑娘对舞艺有所研究。”

“不敢当，”子妍欠身：“不过是略有所得罢了。”

“既如此，慕姑娘不妨说来听听。”

听她的口气，仿佛把子妍当做说书的匠人了。子妍心中不喜，却也不愿轻易发作，而是面色从容，娓娓道来：“自古以来，舞蹈分为健舞与软舞两种。胡旋舞隶属健舞一流。它是唐朝时由西域康居传到中土的民间舞蹈，因作舞时须快速不停地旋转而得名的。《新唐书?礼乐志》载：‘胡旋舞者立毯上，旋转如风。’能旋转如风而保持清醒，本已不易，更不用说这位姑娘立于圆球之上作舞，还能如履平地，这更是难得。

《乐府杂录》曾记载：‘胡旋舞居一小圆球于以舞，纵横腾掷两足终不离球上，其妙如此。’今日这位姑娘此举正是如此。在圆球上跳胡旋舞应是胡旋舞的衍生品，它带有一定的杂技色彩，准确地说，它是一种把杂技和舞蹈揉合在一起的舞蹈，‘回风乱舞当空霰’的效果更甚。这种舞比单纯的胡旋舞更难上百倍。在球上作舞，还能做到‘万过其谁辨终始，四座安能分背面’。能做他人所不能做之舞，这位阮姑娘确有过人之处。只不过，”

子妍瞥瞥以安，冷笑道：“‘禄山胡旋迷君眼，兵过黄河疑未反，贵妃胡旋惑君心，死弃马嵬念更深。’白乐天指出，正是因为唐玄宗过分偏爱这种舞蹈，才导致安史之乱，大唐山河破碎。读过圣贤书的以安今日倒沉迷于此，真真让人意外。”

这是要把对曲尼瓦的气都撒在以安身上，也是报复他刚刚无意识的揩油。以安不得不赞一句，戏演得真好。若不是知道子妍一向对自己不屑一顾，以安都要误以为她是在为自己吃醋了。

通常被心爱女子误解的男子要如何解释？以安在脑中快速思索了一下，轻咳了一声，正要开口，没想到曲尼瓦倒像护着雏鸡的老母鸡一样跳了出来：“以安是个男子倒也罢了。慕小姐不是深闺淑女吗？对舞艺这种奇技淫巧竟也如数家珍？”

以安有些无语，看来这曲尼瓦真是很不喜欢子妍。他偏过头去，想看看子妍会如何应对。